第二部分
作者:文心阁主人      更新:2021-11-28 07:38      字数:23864
  四(1)

  这是一场不能解释的误会。况且,从周叔的眼神里,我分辨出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无益,因为我看出了他对自己儿子的一种隐忍的愤怒,这不像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敌视的对峙!

  这是一种使我心惊跳的眼神。

  我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对周汝佳的怜悯加深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更不想由于周汝佳的鲁莽使我的爱情蒙上瑕疵。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当周叔目视着我时,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许多,至少从表面上,我并没看出有过多的怀疑与责备。我相信这也许是他骨子里的一种宽容,但这种宽厚的信任却让我瞬间产生了一丝内疚,尽管与周汝佳之间没有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或多或少使当时的气氛有点尴尬。

  因为,在周叔的身后,还有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却是我认为连做梦都不可能再遇见的男人─毕福。

  周汝佳面对他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讪讪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想一走了之。

  “站住!不成器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回上海去!”低低压抑的怒吼震慑着在场的每个人。

  周汝佳自知理亏,一句话都没说,扭头便冲了出去。

  紧接着,周玉成跨进房门,干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总会以这种方式掩饰一下自己刚才激愤的情绪。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一个老爷,必须保持老爷的威严。

  然后,他走到了搁在角落里的脸盆架边,用清水擦了一把脸,做了一个深呼吸,及时地把语气缓和了下来。

  “叶子啊,刚才我顺路去看了一下毕伯,他的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许多事恐怕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毕福自愿提出接替他父亲,我想这样也好,总比外面再请一个管家来得好。从今天开始,毕福就是我们家的总管。”

  “是啊,太太,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我会努力做好管家的工作。”毕福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道。

  的确,自小被我称为“阿福哥”的毕福一直对我恭敬有加,只是惟一的一次不恭敬,却改变了我和他一生的命运,这是天意,命中注定我们俩有缘,但却无分。

  “毕福,你先去下房熟悉一下,让荣妈把家里所有的事交代清楚,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太太。”

  “是,老爷,请您放心,那我先告辞了。”说完,毕福望了我一眼,迅速地退了出去。

  毕福的突然到来,令我的思维一瞬间没转过弯来。

  此时,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周玉成。

  我赶紧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凉水,递了过去。

  “周叔,刚才的事我……”

  周玉成接过杯子的手微微摇晃了一下,及时打断了我的辩白。

  “不用解释,我清楚汝佳是个什么东西!以后你尽量与他少接触,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尤其是当着外人。”

  他的表情严肃而又愠怒,语气低沉而又疲倦。

  他的话是一种对我的宽容与谅解,更是一次明显的警告。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稍稍一宽,至少他是信任我的。

  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但他的态度却很冷淡,让我一下子搞不太清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把介意搁在了心里。

  其实我真的很想与他谈一下周汝佳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周叔,让毕福来我们家合适吗?”我一边动手给周玉成脱下长衫,换上短褂,一边及时转移了话题。

  周叔顿了一下,转身轻轻地把我揽在了怀里,说道:“叶子,我们毕竟是有愧于毕家的。毕显贵一辈子在周家任劳任怨,如今病倒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何况毕福生忠厚耿直,又已成家,我相信他不会对你构成麻烦。”

  周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他对我坚不可摧的信任再次触动了我的灵魂。

  我紧紧地依偎在他宽厚的怀里,久久地不忍离去,心中只有塌实和难以言表的感激。

  我的情绪感染了他。周叔把我轻轻地抱起,放在了阳光下的龙椅上。他蹲了下来,凝视着我的脸说道:“叶子,答应我,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谗言,相信你自己的直觉,相信我们的爱。”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助,但他的温柔和真挚又一次打动了我,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需要我,而不是像周汝佳说的那样。

  “是的,周叔,我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爱你,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抚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宽宽的额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实,不可想像这样诚挚的一张脸怎么会让周汝佳如此憎恨?

  他开始解开我的衣衫,在阳光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吻带着一种长长的眷恋,深深的缠绵,仿佛我会立即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样,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丝丝哀伤,与这如火如荼的艳阳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立刻明白了,刚才与周汝佳的那一幕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尽管他对我是那么信任,可还是触到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毕竟,正如周汝佳所言,周叔与我的年龄差距太大,我嫁了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他是为此而感到忧虑吗?他难道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弃他而去吗?

  我被他的哀伤彻底融化,我们又一次结合在一起,共同融化在明媚的阳光里,灿烂的龙椅上。

  当天夜里,躺在周叔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我却辗转难眠。

  经历了阳光下的缠绵,我发现周叔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给了他足够的爱和十分的情,使他心理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平衡。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叶子,只有当我进入你身体里的时候,我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塌实,才相信我的幸福是真实可信的。

  所以,结婚至今,只要有做爱的时间和条件,周叔总会与我缠绵在龙凤椅上,演绎着一次又一次无边的快乐,令我惊诧他怎么会有像年轻人一样旺盛的力。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他要彻底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

  其实,从第一次雨巷相识至今,我从没介意过与他之间的年龄问题,我关注更多的是他带给我的一种感觉,和一种吸引。

  周叔并不理解,我在乎的永远不会是与他的年龄差异,也不会是他的儿子周汝佳对我的骚扰,却是周家新任总管毕福的到来。

  在我内心深处,埋藏了一份对毕家发自肺腑的歉意,更在于对死去母亲的一份沉重的愧疚,这是我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兑现的一份承诺。

  轻轻地披衣下床,掀起月洞门形的粉色帐幔,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月光下的凤椅上,任凭思绪悠悠地飘回到从前的时光。

  一年前,当我还不曾与周叔雨中邂逅,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母亲溘然离我而去,那是一个令我柔肠寸断的夜晚……

  在离同里镇二十多公里的苏州城,我与母亲栖息在一户小巷深处的普通宅院里。可怜的母亲,随夫嫁到苏州,当我还在母亲腹中孕育嬉戏之时,多病的父亲便撒手归西,我便成了一个遗腹女,和母亲相依为命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此时此刻,在这间陈旧不堪的小屋里,正弥漫着一种窒人的气息。

  火苗映衬下的玻璃罩子上,反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火苗,像一只只有生命的眼睛,窥视着昏暗的房间,窥视着躺在一张普通木床上毫无生命迹象的母亲,还有匍匐在床边睁大着双眼的我。

  床边的两只银色大钩环,像两只可怖的大獠牙,松松地斜吊着微微泛黄的白色珠罗纱蚊帐的两角,使得那火苗的余晖便乘机泻入母亲已蛰伏半年有余的领地,给她那同样白里泛黄的脸庞凭空增添了一缕动感幽谧的色彩,令我不禁从心里升腾起一丝微茫的希求,渴望着病中的母亲能像执著闪烁的火焰一般,重新点燃起蔓延生命的火花。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我虔诚的祈求。

  “叶子,扶我起来!”安静的母亲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中飘回人间,忽然睁开了双眼,微弱的语气伴着急促的神情呼唤着正在床边发呆的我。

  我赶紧站起,匆忙地把床头边两只绣花枕重叠在一起,好让母亲瘦弱的身躯有一个柔软充实的依靠,同时把一件白底青色碎花的布褂给她轻轻地披上,遮掩了一些因过分憔悴而变得过于弱小的身躯。

  母亲费力地半坐半靠着,从腔里酝酿的一口气演变成一声呻吟似的干咳,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忍耐着下一声即将出声的咳嗽,她成功了。

  她稍微定了一下神,缓缓地拔出斜在自己凌乱发丝里的一把棕红色玳瑁小发梳,依着我童年时就有的记忆,费力地把自己尚且乌黑的云鬓缓缓地梳理成一个椭圆的空心发髻。所不同的是,鬓边没有了那两缕迭现她风韵犹存的弯弯曲曲的青丝。

  我识趣地为母亲拿来了一面铜质梳妆镜,我知道她一向喜好从镜子里检验一下自己是否收拾得玲珑洁净,犹如油漆剥落的窗台上那一盆被母亲栽植多年的兰花一样,脱俗而不浮华。

  母亲对她的女儿会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镜子,把肩头快要滑落的衣褂重新披好,抚平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同时瞥了一眼桌上仍旧在不停地上下跳跃的煤油灯里的火苗。

  我对母亲同样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相信当时的那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真的很想哭。母亲在我心目中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雅致聪慧的女人,她那一手远近闻名的漂亮的刺绣绝活,和那一只被她终日弹拨得抑扬顿挫的琵琶乐曲,一直是我内心里顶礼膜拜的神圣殿堂。

  因此,我为今世能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自豪。

  可是,自从母亲在床上一咳不起,她的形象忽然变得萎缩起来,如同灯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耗尽,令我嗅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连那长叶子上盛开的两三朵淡绿的小花,拂来的幽香中也暗含着一种忧伤的情愫。

  母亲微弱的吩咐声打断我无限的思绪。

  “叶子啊,去把大橱顶上的那只樟木箱取下来。”

  我惊异地发现,在母亲倦怠的神情里,忽然迸发出一丝犀利的激情,并且在慢慢地蔓延扩大,组合成一副坚定柔韧的神态,令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我快步返身走出卧房,到客堂里搬了一只木长凳进来,脱掉脚上的布鞋,小心地站在了凹凸不平的凳子上。还好,正好够得着那只尘封已久快被人遗忘的大箱笼。

  很奇怪,我以为十分沉重的箱子,却并不费力地被我搬了下来。我把它搁在了房里的小圆桌上。母亲做了一个让我打开的手势,我扳开了并未锁上的黄铜扣锁。顿时,一股浓郁的樟脑味直扑鼻际,我被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硕大的白色软缎面箱体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用一块土黄颜色的布料纵横纠缠着的一个包裹,与有点白里泛黄的箱子内衬相比,显得非常丑陋难看。我暗自思忖,在这块不起眼的布料里,究竟会承载着母亲什么样的秘密呢?

  结果却出人意料。

  母亲用她那纤细消瘦的手指娴熟地打开了黄布的死结,好像剥开了一层层缠绕在她心头的霾。随着她双臂的一个大幅度有力的抖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耀眼的红光,顿时把整个屋子照耀得通红一片,连房间里所有寒碜的家具也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芒。

  母亲的瞳孔在急剧地缩小,伴随着眼底里噼啪作响的火苗,一起直愣愣地袭向我的脸庞,令我的皮肤周围蒸腾起一股焦灼的热浪。

  我的脸红了,不是因为红光,却是由于来自母亲眼底深处的那份熊熊不泯的执著。

  在母亲狭窄的病床上,此时此刻铺满了红色,那是一件鲜红的嫁衣,不是母亲自己的,而是母亲为我出嫁前做好的准备。

  雪纺绸做成的嫁衣正中,绣着一对缭绕合欢的龙凤图案,交颈欲眠的亲密模样勾勒出夫妻恩爱和睦的和谐氛围。显然,那细细密密的淡青色丝线里,饱蘸着母亲对我寄予的所有热望。她这辈子惟一热衷的追求,就是希望她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而这个归宿,是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母亲亲自为我订下的婚事。

  母亲的眼神里燃烧着坚定和执著,绵软的身躯也因为注入了神奇的红色光辉而变得活络挺拔,生命的活力在她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里浸润流淌。霎时,煤油灯下昏暗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手抱琵琶嘤嘤弹唱的少妇,和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袅袅地弥漫在江南水乡氤氲如画的血色黄昏中。

  我的痴迷神态惊动了母亲,敏感的她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叶子,你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别总是那么一惊一乍地不懂事体。”母亲娇嗔的责备着我。

  “妈,你真美,真的!”我的语气显得有点苍白无力,尽管我多么想掩饰自己的恐慌。

  “傻孩子,别拿妈寻开心了,妈这副人鬼不分的样子,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未必会要我。”母亲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捋了一下已被她刚才收拾妥帖的发丝。

  我发现,母亲尽管瘦削得不成人形,却还依然保持着病前一贯的安详姿态。

  “不!妈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我很想在母亲面前保持一种欢愉的口吻,脱口而出的音调却变成了一种掺杂着诀别气息的抢白,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兮兮的苦笑。

  “好好好,叶子,你要真让妈开心,就好好地把这件嫁衣收着。”母亲折叠起满屋的红光,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里。整间屋子重又笼罩在一片昏黄暗淡的暮色油灯中,好像那不是一件嫁衣,是变戏法的魔衣一样,使刚才的奇异场景顿时销声匿迹,惟一可以证明的只有空气中仍旧回味着一丝樟脑与兰花悠然飘扬的气息。

  “孩子,你也知道,同里镇是妈妈的娘家,毕福与你的婚事是妈给你们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他虽然是个木匠,妈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这些年我们娘俩虽住在苏州城里,可同里的毕家对我们也一直照顾不少,这门亲事不了结,一直是妈心里搁着的一块心病。”说着,母亲重又倚在了枕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妈是看不到你成婚的那一天了,只是希望等我去了以后,你能尽快地回到同里,嫁入毕家,这样你就有了一份依靠。这是对妈最大的安慰。”

  母亲吐出的每个字,像针一样直刺入我的膛,我一下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妈!您别这么说!您的病会好的,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了起来。

  母亲爱怜地捧起了我的面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白色的小丝巾,轻轻地擦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说道:“叶子,自古男婚女嫁,这是自然,妈知道你心高,嫁给毕福是有点委屈你,不要孩子气,相信妈的眼光,毕家虽穷,但会给你带来安宁的生活,你也有个人照顾,这不就是做女人最好的归宿吗?妈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们的。”

  母亲说完就是一阵令我撕心裂肺的干咳,手中的丝帕上浸染了一大片与嫁衣颜色一样艳丽的鲜血。

  顿时,我的脑子里也一片血涌。

  “妈!妈!我听您的!您快别说话了,躺下休息吧!”

  惊慌失措的我,机械地服侍着母亲躺了下来,好像母亲只要能躺下睡觉,便会重续她生命的活力。

  母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上挂着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微笑,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会按她的意愿幸福地生活下去,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了。

  此时,我所有的意识与这昏沉的环境是如此的吻合,一种孤独的绝望包围着我,我与母亲的故事将会随着这茫茫的黑夜渐渐地消沉,因为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最后的交代,她离我而去的时刻已然不远了,这种骨分离的悲伤令我肝肠寸断。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父爱的恩宠,一直在圣洁的母爱沐浴下长大,与母亲唇齿相依十八载,她却要撇下我独自离去,让我怎么能不感到一种难言的痛楚呢?

  其实,如果真能用我的婚姻换来母亲的生命,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嫁人,哪怕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可是,这样真能挽留住母亲已渐渐熄灭的生命火花吗?

  一阵揪心的疼痛令我周身止不住地痉挛。

  当夜,我在凄惶绝望的悲哀里,目送着孤独的母亲黯然地离开了人世,煤油灯里的火苗也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刻停止了舞动,“噗”地一声退出了黑暗的舞台,所有昏暗的余光也倏然消失在第一缕进窗户的金色阳光里。

  母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塌实,也很安详,只留下一件龙凤嫁衣作为我的陪嫁。我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悲伤。

  在众位相邻的帮助下,我把母亲连同她生前最心爱的那只乌木琵琶一起运到了她的老家—同里,安葬在镇外连绵的七子长山上,让一向喜欢安静的母亲永远在青松翠柏环绕的静谧林间,弹奏着她来世的绝唱。

  我相信母亲会赞同她女儿的做法,同里是生她养她的故乡,也是她的女儿将一辈子驻守的地方,尽管同里在我的记忆里远不及苏州城来得熟悉和亲切。

  在母亲坟前叩头的,除了我,还有母亲生前给我指定的未来的丈夫—毕福。

  可是,天堂里的母亲没有料到,她的女儿并未依照她的意愿嫁给毕福。

  五(1)

  我真得感谢已离我而去的母亲,从她身上我秉承了她的许多优秀的印迹。

  从小对母亲的耳濡目染,使她周身的优点得以潜移默化进我的血里,以至于苏州及远近镇上的小姐大娘们并没有因为失去这位远近闻名的绣娘而感到过分惋惜。因为她们发现,她的女儿完全能满足她们对绣品的各种特殊口味,这使她们焦虑了没多久的心情很快便平和了下来。看着那些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各类桌布、枕套、荷包等绣品,从她们挑剔的眼光里折出的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欣慰,其实欣慰的不光是她们,还有我自己。

  所以,母亲去世后,我勇敢地揽下了她生前所有的活计,我自豪地发现,自己完全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维持生计,包括毕家的儿子毕福。

  但是,我还是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苏州,被毕福的父亲毕显贵带到了同里。这是母亲生前对毕伯的嘱托,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最终会成为毕家的媳妇,自然找不出仍旧住在苏州城里的理由。

  于是,在母亲“断七”之后,我便收拾起自己的随身用品,随毕伯一起来到了同里。毕伯为我找了一间虽然破旧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旧宅,作为我出嫁前的临时居所。

  很奇怪,没出一个月,我便喜欢上了同里。这里的水乡景致与苏州城区别不大,只是更加小巧玲珑,比苏州城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喧闹,尤其适合我的格,特别是门前的那条小河,曲曲折折地伸延起我对未来的遐想。

  我心里暗自思忖,也许母亲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我便自然对同里有了一份亲近的感觉。

  这里的邻居也非常好客,对一个新落户的小绣女关怀备至,邻家姐姐还给我送来了一只乖巧听话的小花猫。平时除了毕伯经常带着小食品来看望我之外,邻居们也时不时地会送来一碗漂浮着青葱和虾米的豆腐花,或是一碗蒸腾着热气的荠菜馄饨,所有这一切都渐渐地抚平着我失去母亲的痛苦,一个人的生活也开始充满盎然的情趣。

  在同里镇,我继续构筑着自己的刺绣生涯,湛的手艺同样也赢得了这里的妇女们对我的垂青。

  可是,这样的生活却充斥着一种遗憾,我从心里压没有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与毕伯的儿子毕福联系在一起。

  毕福与他的父亲毕显贵自我有记忆开始,经常来苏州到我们家串门。因为母亲也是同里人,所以两家的走动比较多。每次毕伯来,母亲总是饶有兴致地听毕伯讲着同里发生的事情,但母亲却从不自己回同里,也许同里已没有了母亲的任何牵挂。

  毕家祖辈都是木工匠,惟独毕显贵在同里镇一户大人家讨生活。毕显贵为人很道,但是心眼不坏,很能乐于助人。在我的记忆中,毕显贵对我母亲向来非常恭敬,时常会接济我家。他的儿子毕福长我三岁,自小长得虎头虎脑,我母亲看着非常喜爱,就把刚生下不久的我许配给了毕家。

  据说毕显贵用八卦算出他的儿子五行中缺木,所以长大后的毕福,仍然继承了毕家的祖传手艺,塌塌实实地干起了木工活。不知是否对木工技艺的钻研太过投入,从毕福的形象乃至于他的格,处处都能显露出木头敦实的痕迹。而对木头以外的事物,却知之甚少,至少在我与他接触的这么多年里,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印象。

  所以,我对于毕福,就像对待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印记,这个人好像与我的生活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有他没他似乎都不可能改变我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生活在苏州,毕福一直在同里,所以我就更没有真正理解过母亲自小给我订的亲事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母亲临去世前对我最后的交代,才使我猛然醒悟,同里镇上的木匠毕福是我的未来,是我要面对一辈子的男人。

  这使我变得万分地恐慌,以至于在面对毕福的时候,我不再像以前那么的毫无避讳,总会以一种生硬或敌对的姿态来抵御内心的慌乱,而毕福却差阳错地认为这是女孩子惯有的羞怯,实在令我哭笑不得。

  自从我搬到同里镇后,毕福来我家的次数明显的比以前多了起来,从他的举手投足里对我的那份亲昵,传递着一种强烈的信息,他已然是我的丈夫,尽管我对他再三解释要为母亲守孝一年,却依然未能泯灭他那颗驿动的心。

  其实毕福并不是木头一,他也有常人的情感,这我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用错了对象,在我身上他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情感,尽管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的丈夫。

  这让我非常为难,连家里的小花猫似乎也读懂了主人的心思,每次都对毕福的到来作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姿态,我却更加从内心里把毕福当成了一种累赘。

  毕福曾试图提起婚事,但看我终日在绣架上劈线引针地埋头穿梭于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时,憨厚的他总会咽下那句不知在心里盘旋了多少次的话语。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但我只做没看见。

  尤其是当我在雨中遇到周叔之后,这种感觉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当我偶尔在七彩斑斓的绣架上托腮沉思之时,眼前会自然而然地掠过周叔的影子。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也是一个怀春少女莫名的悸动。可是,这种幻觉总是不期而至,拂散不去。

  不久以后,我与毕福这种僵持的状态便被彻底地打破,而周叔却奇迹般地从水底浮了出来,影响改变了我的一切。

  老实的毕福,因为我迟迟地拖延婚期,终于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向我发难,但对我使用的却是一种不太恭敬的方式。

  当镇上家家户户的灶间冒起袅袅炊烟之时,我也按时把简单的晚餐端上了自家的八仙桌,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那只乖巧的小猫,卧在长凳上翕动着湿漉漉的小鼻子嗅着属于它的美味。

  突然,大门訇然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糊糊的庞大身影冲了进来,伴随着一大堆丁零当啷的声响。

  小猫惊恐地从长凳上跌滚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警告声响。

  不用猜测,一看青砖地上那敦厚浑圆的人影,我已然知晓是毕福无疑。所不同的是,从不沾酒的他,却浑身冒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阿福哥,你怎么啦?”我赶紧站起,放下手中的青边碗,紧张地蹲在他身边,顺手卸下了背在他身上的那只永远装载着锯条、榔头、洋钉、铁凿一类的帆布工具包。

  他那显得有点过于庞大的脑袋由于酒的作用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肥厚的嘴角上斜斜地悬挂着一缕淡黄的食物渍迹,好像蜒蚰爬过以后留下的痕迹。看来他一定是刚收工不久,被人拉到镇上的小酒馆喝酒去了,而且显然是不胜酒力。

  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反感。

  “叶子……你……你是不是我老婆?”躺在地上的毕福含糊不清地责问着我,猩红的眼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

  对他突然直奔主题的询问,我一时语塞,不知究竟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其实,我知道尽管自己心里不愿意,还抱着某种幻想,也明白这么拖下去对毕福是不公平的。为了对母亲的承诺,我也必须得嫁给他,只是想等入秋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没想到毕福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阿福哥,你喝多了,先起来再说,我扶你。”我使劲地想拽动他满是肌的壮胳膊。

  “不行!”毕福甩开了我正欲扶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吐出了一口酒发酵的味道。

  我皱起了眉头,厌恶地别过了脸。

  “他们……他们都说你是从苏州城来的绣女,不可能做我老婆,我今天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毕福对准我的口,又狠又准地撕破了前襟,不顾一切地用他宽厚的手掌鲁地揉搓着我裸露的部,并且丧失理智地撩起我薄薄的布裙,把手伸向了我的大腿之间……

  一瞬间,我被他兽一般的袭击惊呆了,满腔的屈辱与愤怒顿时涌遍全身。

  我开始挣扎,使出浑身力气与他对抗,却发现娇弱的我本拗不过他结实的臂膀。急中生智,对准他仍紧紧抓住房的右手腕狠命地咬了一口。

  毕福吃痛松开了我,傻傻地盯着自己斑斑点点的血腥伤口。

  趁他发愣的间隙,我不顾一切地甩开他,抱紧被他蹂躏的口夺路而逃!

  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不管不顾地逃开,远离毕福,远离伤害!

  在暮色的掩映下,我一路疯狂地跑着,孤独地穿行在漆黑的小镇上,直到耗尽我所有的体力,直到没有任何一点细微的橘黄色亮光,直到浓浓的夜幕把我裹挟得安全严实,我才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一口气跑到了同里湖边。

  站在湖边,我仍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独自对着细波翻滚的湖水凄凄地抽泣。

  如果母亲知道她的女儿受到这样的凌辱,还会认为毕福是我终生的依托吗?

  湖边的芦苇荡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起舞,低低地吟诵着哀怨的挽歌,默默地抚慰着一颗少女受伤的心。

  习习凉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渐渐地止住了哭泣,视线被不远处湖边的一小堆火光所吸引。

  站在火光前的人,同时也发现了我,我的白色裙衫暴露了我的位置。

  他朝我走了过来,慢慢地,犹豫地,却又一直在往前走,渐渐地朝我的方向靠拢。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眼睛警惕地望着前方不远处慢慢蠕动的黑影,做好了随时拔脚就跑的准备。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我发现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颀长,健硕,依稀熟悉,透着一股亲切和一种安全。

  “叶子,是你吗?”

  怎么会是他?!一声来自天籁的回响?

  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有点犹豫,却证实了我的猜想,难道他是我命中的一颗救星吗?

  不知为什么,一听见周叔的声音,我那委屈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仿佛遇见了亲人一般。

  周叔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别哭,叶子,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告诉我发耸裁矗俊?/p>

  他那镇定的语气、纯纯的关怀,仿佛在我的体内注入了一股魔力,渐渐抚平了我嘤嘤的抽泣。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在暴雨中救助过我的周叔,忽然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成了此时此刻的我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的天意,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母亲离我而去,是眼前的这个男人遭遇了我两次的狼狈,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安全。

  于是,在同里湖边宁静的夜晚,一对男女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水天相接的边缘,此时的我,已全无丝毫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春风和煦般的温暖。

  我忽然觉得,周叔对于我而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敬仰,像长辈,更像父亲。

  我不知不觉对周叔倾吐了我尴尬的境遇,毫无保留。

  同时,我也知道了湖边的那座孤零零的墓碑,就是他溺水而亡的爱妻的陵墓。他的爱妻在十八年前永远地离他而去,而他总是在每次的不眠之夜后来到湖边,向她诉说自己的哀思,给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焚化足够的纸钱。

  我想,凭他的这份执著,周叔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们一起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倾听我的叙述,偶尔与我的目光对视一下,眸子里却闪动着点点异样的光芒,和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迷惑,像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涟漪微澜,令人着迷。

  而当时的我,正是被他眼底传出的那抹沉沉的忧郁深深震撼,同时也被一种无形的情绪牵引着,希望时光凝固,不再流淌。

  那是一次梦幻般的相遇。

  我们都对彼此的境况惺惺相惜,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叹蹉跎岁月给自己带来的不尽如人意的哀伤。

  很奇怪,当时的我,对周叔已然没有了初次见他时的畏首畏尾,我们似乎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探讨人生,他也丝毫没有大老爷的做派。这样没有了年龄、身份和地位的羁绊,我们之间的谈话很是融洽,我感激他能那么专心致志地聆听一个同里镇上不起眼的绣花女自以为是的烦恼。

  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清楚地知道与他之间的现实生活距离得太远太远,我只是一片偶尔飘零在他脚边的落叶,被风一吹,又轻轻地离他而去,无声无息,留下的只是一阵夏夜里池塘边拂来的淡淡暗香。

  我悄悄地把周叔放在了心底更为隐蔽的角落。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就像我家门前那条永不歇息的小河。

  毕福自那次对我非礼后,深悔自己的一时鲁莽,我也没有再给他道歉的机会。每次吃了我的闭门羹之后,我家门前总会留下他带来的诸如芡实、蜜糕、鲈鱼等同里特产,我却并不领他的情,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送给了左邻右舍。

  我知道,那次的过错有一半的责任在我,他是个好人,但却未必是适合我的丈夫。

  所以,每次一想起与他的婚事,泪水总会顺势而下,冰凉地匍匐在我僵硬的脸上。

  但渐渐地,我也变得麻木了起来,既然命中注定我必须嫁给毕福,况且也在母亲面前作了允诺,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只是在潜意识里,我仍然想把与毕福的婚事再拖一拖,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说服自己愉快地接受毕福,走进毕家。

  可是,这些日子却不见了毕福的到来,我心里有点纳闷,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而且,我的刺绣生意变得越发热闹起来。所有妇女们的思维模式像那春季里不断吐蕊的新芽一般,千姿百态地异常丰富茂密,以至于使我没有多余时间想起自己的烦恼,我也不得不尽可能地把所有的力都投入到五彩缤纷的丝线配色和各种平绣、绒绣、打子绣的各种刺绣针法里,依照母亲生前传授给我的技法诀窍,创作着一幅幅让自己都会发出由衷微笑的作品,去博得村姑闲妇们一声声尖锐而又做作的开怀畅笑。

  我发现,没有毕福打扰的日子,我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忽然有一天,毕伯来到了我家,随同他而来的,还有一位半瞎的大娘,名唤荣妈,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甚为诧异。自从毕福那次对我的凌辱之后,毕伯也没有再来过我家,这次的到来,我猜想一定是为了我与毕福的婚事。

  果然,毕伯见了我,一直面露难色,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梗在嗓子里。

  看着毕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倒有点于心不忍。

  “毕伯,您老不用为难,也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过母亲,一定会遵守诺言。”我边给两位老人沏着茶,边装着轻松的模样说道。

  “哟!这叶子姑娘怎么长得有点眼熟啊,看来这就是缘分嘛。嗯,不错!不但模样俊俏水灵,小嘴也甜得很呐!”荣妈在一旁眯缝着双眼,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我,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好像突然觅到了宝物一般惊羡不已。

  我被荣妈说得脸红到了脖子梗。说实话,我听得更多的是别人对我刺绣的赞美,这么直白地称赞我,还是觉得脸有点微微发烫。

  “唉,荣妈,还是对孩子说正事吧。”毕伯皱着眉,脸上透着一股严肃忧虑的神情。

  “毕伯,不要杞人忧天啦!老婆子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叶子姑娘既然不能与毕福成婚,如果能嫁进周家也是她的造化,我看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荣妈的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像她能一锤定音似的主宰婚姻大权。

  很显然,荣妈对毕伯的忧虑不以为然。

  只是,她的话让我如坠云雾,什么叫不能与毕福成婚?什么叫嫁进周家?

  凭直觉,我想毕福一定出事了。

  “毕福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子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放下我这张老脸,对你讲实话了。”毕伯摇晃着脑袋,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我突然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我全身一下子肌绷紧,连手心里也冒出了细汗。

  “毕福这孩子,人老实,平时有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了真相。唉!叶子啊,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家毕福没有福气,配不上你啊!”

  毕伯好像犯了错似的,一脸的羞愧,可我却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把询问的目光对准了荣妈。

  荣妈很识趣地接过了毕伯的话茬儿。

  随着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让我在震惊的同时,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一般,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我只听母亲说过,毕伯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事,却原来就是周叔周老爷家里的总管,这事连毕福也从未对我提及。

  眼前这位总是乐呵呵的大娘荣妈,是周叔自小的娘。

  所以,荣妈和毕伯,都一起在周家大院里做事,是呆在周家时间最长的两个佣人。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一种预感,周叔在渐渐地向我靠近,角落里的隐蔽在慢慢浮起。

  好心的荣妈在许多年前曾经收留了一个捡到的女孩小闰,留在周家做了丫环,而小闰一直对毕总管的儿子毕福心存好感。

  毕福在那个酒醉的夜晚,因为遭到了我的反抗,心情郁闷地回到家里,正好遇上毕伯托小闰给他捎来了一篮过端午节的粽子。

  当我在同里湖边对周叔倾诉情怀的时候,醉醺醺的毕福错把小闰当成了我,强行占有了她,而小闰却也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她的意中人。

  这是一次差阳错的结合。

  一个月后,细心的荣妈发现了小闰身体反应的异常。在荣妈的再三追问下,小闰羞羞答答地把那天晚上与毕福在一起的事实告诉了她。荣妈知道真相后,赶紧把此事告诉了毕伯。

  毕伯回家责问儿子,毕福方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做梦都想把我娶进家门的毕福,却怎么也无法把感情转移到小闰身上,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可怜的小闰闻听后,终日哭哭啼啼,神思恍惚。在绝望之际,她想到了跳井自杀,结束自己不光彩的生命,幸亏被终日守在她身边的荣妈及时发现,才未酿成惨祸。

  荣妈气咻咻地找到毕福,痛斥他的不负责任,要替小闰讨回公道,致使内心本已感愧疚的毕福无地自容。

  为了对得起已有身孕的小闰,毕福在父亲与荣妈的万般劝说下,无奈只能同意娶小闰为妻,负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

  与此同时,毕福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对我长久以来的单恋。

  这就是毕伯对我难以启齿的前因后果,也是最近一阶段未见毕福上门的原因所在。

  事情还没有就此完结。

  小闰即将出嫁的喜讯惊动了周老爷,周老爷直到此时方才从荣妈口中得知,原来长期一直困扰着我的未婚夫,竟然就是周府总管毕显贵的儿子毕福。

  于是,周老爷果断而又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娶我为周家太太,直把荣妈惊得差一点合不拢嘴。

  所以,好心的荣妈受了固执的主人之托,跟着毕伯来到我家,一来想看一看让他们家老爷动心的姑娘究竟长得怎样,二来也是想把周老爷的意思传递给我。

  这是一个戏剧的结局。

  我的命运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困扰了我很久的烦恼忽然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一丝茫然的惆怅和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莫名心境。

  难道周叔与我一样有着同样的隐蔽,心里总时刻挂念着那个凄凄哀哀的小姑娘吗?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重叠在一桩差阳错的婚姻里呢?

  毕福与小闰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出现。荣妈捎来口信,我去了位于镇西边明清街上的周氏茶馆,一种抑制不住的情绪催促着我再次去见了周叔。

  还是那间我曾躲过雨的小厢房,此时此刻却充满了盎然的温馨。

  靠窗的石面方几上,青瓷茶碗里沏着碧绿的香茗,正冒着缕缕雾气,周围呈放状地摆放着六片叶子状淡绿色透明玻璃器皿,里面盛满了瓜子、蜜饯一类女孩子喜好的小食品。

  一旁的束腰展腿式半桌上,蹲着一只造型怪异的黄铜铸成的大家伙,硕大的喇叭口里正播放着一首名为“龙凤呈祥”的琵琶曲。

  清丽委婉的弦音让我顿时回到了儿时的记忆里,我的心里像琵琶弹挑的堂音一样泛起阵阵酸楚,为自己,也为母亲。要知道,我自小就在母亲弹奏的“龙凤呈祥”中度过我的童年时代。

  房间一角的红木花架上搁着盆栽的素心春兰,苍翠的叶脉上点缀着色若羊脂的白花,极为素净清爽,与母亲留下的那盆兰花如出一辙,把这间小屋衬托得更为雅致幽谧。

  显然,这都是主人的刻意安排。

  早已等候多时的周叔,一见我进来,立刻起身热情地说道:“叶子,来啦!快请坐。”

  我对他微微一笑,轻盈地坐在了窗边方几的对面。

  一个多月未见,我发现周叔变得年轻了许多。只见他今天穿了一件靓丽的宝蓝色长衫,黝黑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欣喜中带着几分殷勤,注视着我的双眼透着温婉细腻,与前两次相比,周叔显得神十足,没有一点颓废和忧郁的气息,简直像一个新郎官一样极具风采。

  我不由得心里暗自窃喜,看来他真的喜欢我,这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经历了两次的不期而遇,现在的我,已经与他不再生分,第一次在这里的拘束也已经荡然无存。

  相反,我与他之间因为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空气中传动着一种默契的交流。

  于是,在阵阵琵琶作响的弦声中,伴随着幽幽兰香的轻抚,他向我谈起了周家,谈起了坎坷的经商历程,谈起了他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的情感经历。他的成熟,他的睿智,他对已故太太感情的专一,他的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偶尔,我也会不经意地察觉到他眼底的一抹悲凉的痕迹。每当此时,我的内心会情不自禁地泛起一股母的温柔,想安抚他,驱散他心底的霾;而当他作为一个威严的老爷侃侃而谈之际,从他身上弥散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使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我,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般的温暖。

  我想,我是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那是一种在快乐中令人身心俱焚的体验。我的灵魂和思维仿佛已经被他掠走,以至于周叔对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凝视,都会毫不留情地击穿我的心理防线,像一个个频频而至的闪电,紧紧地追踪着我,无法逃脱,令人窒息。

  我知道,他是我这辈子要等的人。

  此时的窗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喜悦轰响,我与周叔不由得一起起身站在了窗前。

  拨开枝繁叶茂的梧桐叶,毕福正与他的新娘举行着同里人特有的“走三桥”喜庆仪式。随着长长的一声“太平吉利长庆”,我看见毕福搀扶着他的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身旁的周叔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六(1)

  就这样,我在毕福与小闰成婚后不久,便抛弃了镇上人的流言蜚语,披上红嫁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那间毕伯为我临时安排的住所,成了周家太太,同时也得以领略了龙凤椅的神秘风采。

  我和周叔仍然一如既往地在龙凤椅上编织着锦绣生活,毕福的到来让他有了呆在家里的闲暇时间,同时也使得放荡不羁的周少爷对我的骚扰有所收敛。

  只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发现,在与周叔朝夕相处的情感空间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阻塞,和一种停顿,犹如一场没有淋漓而至的太阳雨,明媚却不酣畅,轻淡却不浓烈,少了一种起初灌输给我的密实而又遒劲的味道。

  每天清晨,我的丈夫总是按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演绎着轻灵虚无、稳静松软的太极功。那一套似行云流水般连绵不绝的拳路总让我痴痴地看出了神。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会把周叔的各种姿态与龙凤椅相混淆,总觉得看似外表敦厚、形态方整的椅子其实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柔媚,就像周叔打拳时轻柔圆滑的身形一样。

  我把这种困惑说与周叔,没想到他居然对我发出由衷的赞叹:知我者,叶子也!并且会及时地给我一个亲吻。惟有此时,我方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份久违的柔情。

  对于他表现出的这份柔情,我有点模棱两可。

  晨练结束后,如果没事的话,周叔则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他的书房,而我只能呆在周家的后园里静静地打发着悠闲的时光。

  有时候我总不免思忖,是不是他还在对那次周汝佳与我的事耿耿于怀呢,亦或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使他变得没有如初的激情了?转而一想,也或许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自己的要求是否太过苛刻了呢?

  左思右想,只是无端增添了许多烦恼。

  不过,龙凤椅上仍然时常出现我和周叔的身影,只是燃烧更多的却是我的激情。与龙凤椅相比,周叔似乎对椅子的激情尤胜于我,这使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落寞。

  毕福自从走进周家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与以前相比拉远了不少,他再也不是我未来的丈夫“阿福哥”了,而我也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绣花女“叶子”,我们之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演变成了一种疏密有致的主仆关系。

  我对他存在着一份亏欠,而他也对我抱着一份歉意,我们就这样开始着彼此的新生活,但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别扭的疙瘩存在着,以至于我们俩在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都保持着一份谨小慎微的态度,各自心照不宣。

  我抽空和荣妈去镇上看了一回毕伯,毕伯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自从毕福去了周家后,媳妇小闰便担当起照顾公公的职责。她的体态一天胖似一天,已经看不出是个小姑娘了。不过从她那安逸祥和的表情上看,显然嫁给毕福成了她惟一的幸福。

  小闰见了我很是大方,我也从心里喜欢她,由衷地觉得只有她才能给毕福带来永久的幸福。

  荣妈看着小闰的变化也喜得哈哈直乐,嘴里一直嚷着要积点德,再做一回接生婆。只是毕伯的病让大家很是担忧,可毕伯自己却很看得开:“你们放心,我还死不了,老爷的宝贝龙凤椅可少不了我的保护,再说,我还等着孙子叫一声‘爷爷’呢!”

  毕伯的乐观让大家的心里或多或少好受了一些。

  “可不是,你不在呀,那天太太都自己动手清洁龙凤椅了,她那双嫩手哪是干那活的料呀,直把老婆子我急得没法子。”

  “太太,你们都放心好了,有阿福在周家,会保养好龙凤椅的。”小闰对着大家自豪地说道,神情里满是对自己丈夫的钦慕。

  “他那点木工手艺我还不清楚,不是我夸口,周家的龙凤椅之所以传到现在还那么鲜亮,毕家可是付出了很大的辛苦。”

  “是啊,毕伯,老爷可总是念念不忘您的功劳的。”

  听我这么一说,毕伯灰暗沧桑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欣慰的笑容,病情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周叔曾对我说过,龙凤椅是毕家祖辈所制,它们有现在的风采,的确不能抹灭了毕家人世代的功劳。可究竟周家与毕家有怎样的渊源,周叔并没多讲,我也一无所知。

  正待我欲再次询问,毕伯却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太太讲。”毕伯对着正俯首贴在小闰肚子上的荣妈说道。

  一老一少便嬉嬉笑笑地去了外屋的客堂。

  于是,我奇怪地看着毕伯颤颤巍巍地起身,从大橱柜里索着取出了一只暗红色的皮匣子。从匣子表面破损的表皮看,显然它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红绸布,毕伯把它交到了我手上。

  “叶子啊,本来我是想在你和毕福成婚的时候再交给你,现在看来不用了,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见了阎王爷,趁你今天来,就把这只金镯交还给你吧。”

  我打开红布,一只金灿灿的龙凤镯呈现在我的手里,上面还星星点点地镶嵌着一颗颗细小碧绿的翠玉,甚为别致。

  “毕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您还是留给小闰吧。”

  “不不不,叶子,你弄错了,这只镯子是你妈在世时交给我的,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又怕你弄丢,所以托我在你与毕福成婚时交给你的。听你妈说,这是你生父留下的惟一一件信物,你可得好好收着。”

  我惊异地再次仔细端详起手中的这件宝物,龙凤镯变得亲切异常,只见它泛着纯粹的黄光,星星点点的翠玉好似一只只眼睛,犹如天堂里的父母正默默地凝视着他们的女儿,我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

  从毕伯家出来,我与荣妈缓慢地行进在同里镇的小桥流水边。古朴的小镇仍然熙来攘往,甚为热闹,除了亲切之外,它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对莫测人生的感叹。

  跨进周府森严的大门之际,背后却传来了黄包车夫洪亮的声音:“先生、小姐,到嘞!”

  我回头一看,从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洋气十足的人。

  周汝佳亲昵地把那个穿着粉红色曳地乔其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抱下了车。

  眼见这种光景,我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周汝佳开口叫住了我。

  “周太太,别那么不近人情,来认识一下咱们家的亲戚。”

  “哟!表小姐来啦,您可是好一阵子没来看你表舅啦。”总爱管闲事的荣妈眯着那双不灵光的双眼又热情地搀和了进来。

  这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艳艳,这是你表舅心爱的宝贝,我的小妈。”

  我厌恶地瞪了周汝佳一眼,他那副油嘴滑舌的腔调一辈子都改不了。

  “你好,艳艳。快请进吧,老爷在家呢。”

  “哟!表舅妈长得可真标致,我表舅艳福不浅噢!”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浮着一层浅薄的俗气。

  我不置可否地对她微微一笑。

  “都快进去说话吧,老婆子得做些同里的特色小菜,好好招待表小姐。”

  于是,我们几个人鱼贯而入。

  周叔对于表侄女胡艳艳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太过的热情,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他又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势。艳艳向他没头没脑地提出了许多在同里游玩的设想,周叔却充耳不闻,只是询问了一下儿子在上海的生意情况。周汝佳支支吾吾地说不利索,免不了又被他父亲教训了一番,直把他说得拉起艳艳直奔周家后园。

  每次周汝佳回来,都惹得周玉成生气一场,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在一边瞧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周家迟早都得有人继承家业,周汝佳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知周叔得劳到何时方能省心,一想到这,我不禁又心疼起丈夫来。

  胡艳艳是周玉成在上海的表妹蓉芳的掌上明珠,两家素来很少有交往。蓉芳嫁给了当时沪上一个并不知名的小画家胡巍,日子过得颇为清贫。前些年,周玉成生意做到了上海,成立了周氏有限公司,蓉芳求表哥给她丈夫在公司里谋一个职位,周玉成慷慨地把总经理的宝座给了胡巍。这样,胡巍就放弃了绘画生涯,成了公事房里职位最高的人,胡家的日子也一天好似一天。

  但胡巍生懦弱,诸多事还是由周玉成出面调停定夺方可解决,这让蓉芳觉得在表哥面前很没面子,所以仍然像以前一样,两家人不太经常走动。

  周汝佳从国外回来以后,胡家一下子对周家亲热了起来。从胡艳艳对周汝佳那份热情娇昵的态度上,我预感这位胡小姐有可能成为周家未来的少。

  我把这种迹象告诉了周叔,可他却显得无动于衷,好像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漠不关心,让我的热情也锐减了一半。同时,我从心底没弄明白周叔为何对他的儿子如此敌视,每次向他提及这个问题,却总像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周叔的任何回答。这未免让我有些气恼,难道夫妻之间不应该坦诚相见吗?

  周汝佳的行为更让我哭笑不得。

  因为我嫁进周家以后,第一次与艳艳见面,作为她的表舅妈,见面礼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块周家自己出产的上等绸缎,好让艳艳回上海后做两身体面的旗袍。这是周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块是玫瑰紫织锦缎料,另一块是宝蓝色天鹅绒,极为艳丽,我一直没有叫裁缝来做,正好艳艳来,便把它们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于是,我兴冲冲地捧着两块缎子,来到内宅东面给艳艳安排的客房里。

  站在门外,里面却传出了艳艳娇昵的埋怨声。

  “汝佳哥,你也不陪我到镇上好玩的地方去逛逛,呆在这里快闷死啦!”

  “这不是刚到嘛,我想让你先休息一下,有的是时间逛。”

  周汝佳的声音轻描淡写,听起来很无所谓。

  听到这番话,门外的我,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艳艳啊,汝佳没时间的话,我可以陪你去逛。”

  “表舅妈来啦,这样正好,我正闷得发慌呢。”艳艳一见我来,显得极为兴奋。

  “不用了,你的表舅妈可是个大忙人,还是我陪你去吧!小丫头!”说着,周汝佳变得热情起来,当着我的面亲吻了艳艳的额头,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艳艳丰腴的臀部,表现出异常的亲热。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艳艳显然对周汝佳的表现十分满意,拉起了他的手便直奔出房。

  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周汝佳瞟了我一眼。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带微笑,并不在乎他此番所作所为的女人。

  只是,我猛然间明白了周汝佳这次回来的用意,他显然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与艳艳的亲热,目的在于激起我的某种妒意。而我却恰恰相反,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觉得他幼稚得可笑。

  我的无所谓激起了周汝佳的愤怒,他终于逮着一次机会,把我拦在了周家狭长幽暗的陪弄里。

  他的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双目直视着我冷若冰霜的脸庞。

  “叶子,别以为可以永远地躲着我,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相信你的丈夫爱的是龙凤椅而不是你!”

  他那恶狠狠的话语像嗖嗖凉风直直地渗入我的心田,我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正向我逼近。

  “汝佳,求你别再纠缠我了,艳艳很适合你,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不好,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贪婪渴求的光芒,令我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别这样,汝佳,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面对现实!”我的话尽管苍白无力,但还是必须得说,我再也不能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幻想,那样我会更加对不起如此信任我的周叔。

  这时,陪弄的圆洞门尽头,传来了新任管家毕福着嗓门的喊声:“少爷!您要的留声机已经按您的吩咐从茶馆里搬回来了,是搁在您房间里吗?”

  远远望去,站在中庭日光下的毕福只能看到一个敦厚黑实的身影,但出现在此时此刻,不啻为我解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围。

  “知道了,把它搁在艳艳小姐房里。”周汝佳很不情愿地回答着,边说眼睛边直直地瞪着我,然后悻悻地跟着毕福走出了陪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缠的周少爷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周汝佳与胡艳艳在周家已经小住了一星期有余。

  在这一个星期里,清静的周家被他们俩闹得**犬不宁。留声机里总是不停地播放着各种舞曲,后园的假山池塘边,到处可见穿着一身又一身行头的艳艳在照相机镜头前的搔首弄姿,令人眼花缭乱。修剪齐整的草坪被他们肆意地践踏,到处可见他们乱丢一气的果壳垃圾。可怜的下人们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收拾,有时还会遭到他俩的白眼和训斥,连荣妈也大喊吃不消。

  我看在眼里,也只能忍气吞声,周汝佳的恶作剧行为令我束手无策。

  周玉成在表侄女面前也不能太不给儿子面子,所以一向喜好安静的他只能把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周氏茶馆里,眼不见心不烦。

  有一次,艳艳心血来潮,嚷着非要见一眼神秘的龙凤椅。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绝,只能瞒着周叔偷偷地把她带到卧房,却被荣妈撞见,后来周叔又知道了,我遭到了一顿奚落。

  所以,周家从上至下,无不希望这对淘气的活宝尽快回到上海。

  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走成,连艳艳的父母也来到了同里。

  自从嫁进周家后,我是第一次瞧见了周叔的这门表亲戚。

  表妹蓉芳四十岁上下,一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打扮,周身凡是能披金戴银的地方全都武装了起来,却也掩饰不住长得膀大腰圆的身形,与她那白白净净的丈夫胡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夫妻俩的情形一看便知蓉芳是家里的主角,唯唯诺诺的胡巍却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大气。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心想着这个长相并不太差的男人也许重新执起画笔来应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不是整天被老婆逼着坐在像模像样的公事房里绞尽脑汁。

  令我感到有点纳闷的是,第一次见面的胡巍,却总是时不时地看我一眼,莫非他觉得我太过年轻,与周叔不太相称?

  周叔知道这个向来不太走动的表妹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这么殷勤地跑到同里来,可不会是简单地看一下表哥完事。

  所以,周叔对着他们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

  “有劳你们大老远地跑来,前一阵子订购的那批东洋花纱布到上海了吗?”

  “是的,周先生,已经按您的要求全部入库,等清点完毕,过几天就可以直接上货柜了,销路一定会很好,您大可放心。”胡巍边说边又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

  “那你不呆在公司里,跑到同里来做什么?汝佳不在,你也不在,就不怕公司里有人捣鬼?”

  “这……我……”胡巍一时语塞,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

  在周家大院里,周叔向来对下人做事赏罚分明,看不惯的事从不隔夜,今天的胡巍可真是碰了一个硬钉子,我知道周叔对他的生意是丝毫不会含糊的,也不可能给胡巍面子。

  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正待我开口打个圆场,蓉芳却笑嘻嘻地接过了话题。

  “表哥啊,是这样的,你看新嫂子刚过门不久,也没来过上海,我们这次来是专程邀请表嫂到上海去玩玩,散散心的。”

  蓉芳边说边瞧着我,意思很明显,要让我帮着说句话。

  我赶紧识趣地说道:“谢谢你们,也真是,长这么大,我也没去过上海,改天有机会一定去一趟,见识见识十里洋场的气魄。”

  “就是嘛,像表嫂这样出众的品貌,到了上海一定给周家增光不少,表哥的生意会更加红火,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说完,蓉芳兀自咯咯咯地笑着,却没有第二个人随声附和。

  而且,蓉芳左一声表嫂,右一声表嫂,直喊得我心里别别扭扭,毕竟她比我长那么多,和我母亲的岁数相差无几。

  凭着周叔对二太太的痴迷感情,她怎么可能选择放弃爱情,走上一条不归路呢?

  除非她不爱他?

  我的这个想法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了,我们不说她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周叔的情绪变得有点烦躁,看来他对此事一直郁闷在心。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了千丝万缕的过去,同时拿起身边茶几上的紫砂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水,便再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现在我有你了,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福气,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一大堆孩子继承家产呢!”说完,他便冷不丁地掀起了我薄薄的上衫,一头扎在了我的脯上,令我猝不及防。

  “别,别这样,让下人们看见多难为情啊!”我坐在他身上羞怯地扭动着,十指进了他的乌发,试图挪开他的头。

  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这种久违的调情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欲望。

  他的手掌不停地抚着那一片令他心驰神往的地方,手指渐渐触碰了温暖与湿润。我的每一神经末梢都在迅速地膨胀,撩拨着我心底汹涌而至的欲念,激起了我一层又一层酥酥麻麻的快感,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禁不住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呻吟。

  他的身体和我一样,正在快速地胀满着渴求的欲念,坚硬而饱满,宽厚而柔软,我好像又躺在了熟悉的龙凤椅上,全身心地任由激情肆虐地游走,让身体喷薄出生命的甘露,乐此不疲。

  紧接着,周叔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穿廊过桥,径直走向我们该去的地方。

  一路上,我乖乖地躺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浑身上下涌动着高涨饱满的喜悦。不管周叔是否真是把我当成他过去感情的延续,至少今天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吐露心声,我感觉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对与周叔的未来更加充满信心。我是周家太太,就应该全方位地做好,不仅是爱上的和谐,更是一种思想上、情感上的水交融。

  周家的天空在我眼前不停地迷惑盘旋,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眩晕中满是一种湛蓝的愉悦。

  可是,我猛然发现了池塘旁边的假山之巅,一个人影正遥遥地注视着我们。

  那是毕福,现在的周家总管。

  “就这么点事还值得大老远跑来,让汝佳带个信不就可以了吗?”

  周玉成瓮声瓮气地说着,仍旧不依不饶,把手中的茶碗盖子弄得丁当作响。

  蓉芳还是堆着笑脸,并没有在意表哥的不悦,也许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周玉成的冷淡。

  “您看,这不是显得我们心诚吗。”

  蓉芳讪讪地笑着,但出人意料,并没有下文。

  夫妇俩在周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他们终于准备与汝佳和艳艳一起返回上海。

  在临走之际,蓉芳却把我独自拉到了寂静的后园,向我道出了此行前来的目的。

  “表嫂啊,我看您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好人,有一件事只能烦劳您与表哥商量一下。”蓉芳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沉重的臂膀压得我有点不堪重负。

  “都是自家人,别那么见外,只要我能办到就好。”

  “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家艳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汝佳也不小了,我看他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在一起也合得来,何不亲上加亲,让他们结秦晋之好呢?”

  原来蓉芳神神秘秘地就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这不正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吗?

  “您放心吧,这事我早已对老爷提起过,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是吗?那可就全拜托表嫂了,我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蓉芳一个劲地握着我的手,眼里迸出喜悦的光芒,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讲攸关重要。

  同时,她看似不经意地捅了一下站在一旁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胡巍。

  胡巍猛醒,赶紧堆起笑脸对我说道:“太太,那我就代表全家谢谢您啊!”

  真是奇怪,我总感觉胡巍好像有其他什么话要对我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瞥了一眼身边的蓉芳,便止住了话头。

  “胡先生这就见外了,都是自家人嘛,不用这么客气的。”

  其实,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周叔是否会同意这门婚事,而是周汝佳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愿意放弃对我的纠缠,一心一意娶艳艳吗?

  我把蓉芳的想法趁着周叔在后园里喝下午茶的间隙,委婉地提了出来。

  躺在竹榻摇椅上的他,微闭着双目,静静地听着在一旁轻摇团扇的我,眉宇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

  “哼!我就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不明白他指什么。

  “都是自家人,哪有打不打算盘的道理呀!”

  “你不知道,我这个表妹可是很会钻空子的,她的眼里除了钱还是钱,唉,大概是穷怕了吧。”

  原来周叔担心的是这个,我想他是多虑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汝佳和艳艳结婚,所有的家产还不是都姓周吗?你也有解甲归田享清福的那一天,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呢?”

  “你看汝佳像个结婚的样子吗?就更别说其他事了,一看见他我就来气。”

  “也许他成了家反而变得懂事了呢,总得给他一次机会吧。”

  此时,周叔却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腕,把我放在了他的膝上,同时把脸埋在了我的口,两只大的手掌覆盖了我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叶子啊,你知道我娶了你有多么幸福吗?你是那么得体懂事,凡事都为别人考虑,真的很像……”

  他一下子噎住了下面的话。

  “像谁嘛!是不是你的二太太啊?”

  我的心里一直有种感觉,他过去的爱情在半途中戛然而止,而我成了他死去爱人的延续,也许我是对的。

  这次他没有回避,却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你的确许多方面都很像她,你的气质,你的聪慧,你的善解人意,而且她也姓叶,要不是时间相隔了十多年,我甚至怀疑你们是一对姐妹。”

  他的表情很是迷离,脸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时光倒流,在他怀里的不是叶子而是他最至爱的二太太。

  我被他的叙述吸引住了,回想起他凝视我时眼底时常流露的那抹迷惑和涣散,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你那么多年单身而过,是不是想重寻那种感觉呢?”

  “也许吧!”周叔有力的手一直不停地摩挲着我的后背,使我感受到一种充实,和一种结实的依靠。

  “起初刚认识你时,我找到了一种重续的感觉。可是,对你的了解越多,我越发现你与她有很大的区别。你的骨子里有一股韧,遇到困难不会逃避,知道吗,叶子,我真的很欣赏你。”

  他的话霎时让我感动不已,我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值得的。

  “那二太太怎么会死的呢?”

  我后背上的大手停止了蠕动,并且无力地滑了下来,顺势耷拉在我的腿上。

  “唉……”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时此刻,周叔鲜为人知的脆弱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我真的枉为她的丈夫!事实上,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河,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解开的谜,我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她选择了结束生命。”

  “投河?”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二太太不是溺水而死,而是在痛苦中自尽身亡?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