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作者:文心阁主人      更新:2021-11-28 07:38      字数:20109
  第一部分

  引子(1)

  漫步在周家内房后园早已熟稔的榭廊里,把身子轻倚在宽宽斜斜的“吴王靠”上,手里不停地翻卷着檀香折扇下伸延着的细穗,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一池碧泓的清水,看着池中白云蓝天里嬉戏追逐的群鱼,和池底荡漾着的那个梳着舞凤髻、身穿低领黄地绣粉花长缎裙的少妇,不由得升腾起一丝稀疏飘忽的情愫,像那午后浓烈秋阳下斑驳摇曳的梧桐叶,搀和着不远处已开始吐蕊的金桂与银桂拂来的馥郁芳香,齐齐而又心不在焉地飒飒沉思。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致里,作为一个新嫁娘的我,已在周家领略了一月有余。

  只是,在如此旖旎的风景里,此时此刻却多了一个画中之人,使这幅线条细腻委婉的工笔画陡然增添了一抹遒劲厚重的色彩,显得极为突兀和跳眼。

  在池塘对面水香榭宽敞的空地前,一个中年人正微闭着双眼,分胯稳扎于地,双腿微屈,两臂向前直伸,一副 身欲浮却脚踏实地的样子,似乎完全潜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艳阳直直地从他的头顶下,把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点缀上了零星的银丝,使得远远看上去更加符合了他的实际年龄;徐徐的秋风撩拨着他宽大的灯笼式暗红绸衫,发出“噼啪”的声响,更加凸现出他浑身饱满刚毅的线条;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一如他在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于声色不动之中隐藏着非凡淳厚的特质。

  我的目光越过粼粼闪闪的水面,遥遥目视着被我习惯地称之为“周叔”的丈夫—周玉成。如果这样熟悉的身影融入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分,我想自己并不会感到生疏,至少嫁入周家的这一个月来,我早已熟知了丈夫每日的晨练,同时欣慰地享受着一份塌实,和一份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

  可是,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初秋的午后,却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和一份莫名的压抑。我想,也许自己的感觉敏感了一些,但刚才他对佣人荣妈所持的那种决然的态度,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周叔选择在这样的午后练太极拳,是有违于他正常的生活习的。

  本来,这是一件在常人看来本不应该小题大做的事。可是,在我的丈夫眼里,荣妈的过失却成了一次不可饶恕的罪过,让我在感觉不可理喻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丈夫,努力搜寻着周玉成感动我的点点滴滴。

  这应该是一种甜蜜而又涩涩的回味,好似一只嚼在口中的青梅,清脆爽口,可总夹杂着一丝酸涩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记忆的感觉。

  但是,呈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切却杂乱纷呈,像一个斑斓的大豁口,一如这金灿灿、艳滴滴的秋色一般使我目眩神迷,无法遏制。

  我的身子飘了起来,像一个幽灵般腾浮穿梭于周家鳞次栉比的厅堂楼榭与花草树木之间,逡巡着我所寻觅的疑惑。整个周家的世界仿佛与我作对一般在我面前穿梭盘旋,鲜活地灵动着,低低地呓语着,伴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琵琶弹挑过后留下的浑厚堂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使我醉醺醺地迷乱不堪。

  于是,我使劲地挣脱了周家,飞回到原来的世界里,水乡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跃入眼帘。门前的河埠头,承载着来往穿梭的舟楫,是一个个红男绿女生命的驿站;散落水港之上的小桥,或跨或卧,娉婷多姿地透出袅袅的灵气;蜿蜒逶迤的深巷古宅内,弥漫着最为拙朴淳厚的人情。

  这是一个我所熟知的世界,此时此刻忽然也飘荡了起来,晃晃悠悠,若即若离……

  胡乱的臆想在须臾之间像万花筒里的五彩玻璃一般支离破碎,重新排列组合成一张硕大的脸,一张亲切成熟可以触的脸,一张令我今生今世都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脸,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正在池塘对面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拳的中年男人—同里镇上的周家老爷周玉成。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目光聚焦于仍旧在纳气吐雾的周叔身上,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属于他,只有他才是我全部生命热情的最终源泉。

  然而我却惊异地发现,周玉成稳健熟悉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暗红的幻影!

  那是一把椅子,周家祖传的紫檀红木椅—龙凤椅中的一只。

  我的眼皮随着眨眼的频率止不住地突突横跳,伴着体内一阵心律不齐的颤音。

  的确,那是一把龙椅,乌红闪亮,威风凛凛。在椅子的扶手上,留下了荣妈在中午时分不小心把一碗红枣莲子羹泼洒在上面的渍迹。

  荣妈所犯的是一个小过失,一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过错,但周叔的所作所为却让它变成了梗阻在我心里的一个纠缠不清的结。

  可怜的荣妈,在周家勤勤恳恳地侍候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因为泼洒了一碗给我补身子的羹汤要被主人逐出周家,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一个老人,这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情感上都不能令我释怀!难道一把椅子的价值抵得上一个老人一辈子的辛勤劳作吗?更何况也并没有给龙椅带来什么损坏!

  越这么想,空地前的龙椅越发变得坚实清晰,纹丝不动地在秋阳中骄傲地伫立着,喷薄出令人胆寒的光泽。

  众所周知,周家的龙凤椅并不是一对普通的椅子,那是一对散放着灵光异彩的椅:大气磅礴的清代木制风格衬托出妙绝伦的雕刻工艺,与椅子本身质地坚硬的原料融为一体,赋予了一种细腻柔和的色感和摄人心魄的内涵,整体那委婉流畅的线条,于柔媚中迸出一种凛然的激情,让所有目睹过龙凤椅风采的人都不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我是在周家的喜堂上第一次被龙凤椅的奇特所震慑,更为确切地说,是在红头盖掀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那两尾白得耀眼的羽毛,在远空突然传来的一声席地而起的尖锐哨声中,伴着一阵莫名而来的狂风,像两个白色的活灵,徐徐地从宽阔厚实的椅背上不偏不倚飘在了椅子的正中间。狂风同时吹开了我头顶上的有着一排整齐流苏的红盖头。

  应该说,这种玄虚的结婚场面这辈子我从没听说,更想不到会亲自体验,一个新娘的命运居然掌握在一对椅子手里,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而当时的我却还懵懂不知!

  跨入周家的门槛,并没有鼓乐锣声的迎接,我只能看见无数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脚在地面上如同一个个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走,伴着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堂上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是那么故意地细若游丝,仿佛怕惊动了某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

  如此神秘的气氛强烈地触动着我的每一神经,我不知红绸外面的世界因何变得如此神秘,我只是束手无策,听命于这些散发着陌生气息的人们对我进行的莫名其妙的调遣。

  两双陌生女人的手像一对铁钳一般牢牢地挟持着我,跨过了周家一进又一进的宅房与院落,包括那只青面獠牙般吐着巨大火舌的避邪火盆。我只能感觉随着地势的不断增高,自己的心也在不断地往上提升,提升,一直移到嗓子眼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周家的喜堂。

  喜堂的氛围显得庄严肃穆。

  如果没有红绸另一端的周玉成在有意无意地抽动,我想,自己已离昏厥不再遥远了。

  声若洪钟的掌仪主持把我震醒,我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咒一样身不由己地跌跪在了龙凤椅的面前,直到那一阵意外的狂风吹落了羽毛,鸦雀无声的喜堂才突然变得人声鼎沸,牵动着同心结的红绸两端同样屏息敛气的一对新人。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天意,是天堂里的母亲对我的佑护,让我在嫁进周家的这一天,被龙凤椅接受,成为同里镇上赫赫有名的周家正房太太。

  其实不然。

  荣妈的被逐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无助,像一团暗雾一样,我能知道它的存在,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它。

  龙凤椅好像不仅仅是对祖传宝椅,它们更像是一对有生命的神灵,时刻左右着人的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我,一个新娶进门的周家太太,更显得无能为力。

  我的心里除了对龙凤椅至高无上的敬仰,剩下的就只是对周叔爱情之外的深思。

  连绵不断的幻想与情愁令我有点体力不支。

  强打起自己的神,收拾起满腔的多愁善感,望了一眼池中悠哉安逸的金鱼,调整了一下心绪,我轻提起自己的长裙,沿着回廊、穿过池边的假山,往水香榭的方向走去,去化解丈夫生气怒怨的情绪。一路上,我忽然感觉自己又成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

  可是,花岗岩铺就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水香榭飞檐高翘的戗角上一只不知名的五彩小鸟正在自以为是地引吭高歌。

  一(1)

  这也许只是我潜意识里编织的一个梦,是我无数个荒诞梦境中的一个奇思怪想。周玉成本没有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更没有在初秋骄阳似火的午后练过太极拳。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轻跺了一下绣花鞋,连忙离开了静谧的后园,穿过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来到周玉成的书房揽胜阁,带着十足的准备,想与他好好理论一番荣妈的去留问题。

  揽胜阁里雕花刻鸟的窗台上栽种着一盆周玉成多年心养植的建兰,紫色的长梗上长着肥大的叶,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青色黄心小花,苍翠可爱,馥郁袭人,那股清远醉人的幽香总是弥久不歇,绕梁不止。难怪周叔只要不出周宅,总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在墨香与兰香搀和的氛围里,演绎着一幅幅圆转遒丽的书法字画,乐此不疲。

  今天也不例外。

  他身穿一件皮蛋青窄袖长袍,外罩一件绛紫色盘扣小坎肩,气宇轩昂地站在他的长书桌前,微颔着下颌,眯缝着双眼,正用挑剔的眼光巡视着桌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画,眼角的皱纹像毛笔的拖迹一般四散开来,更显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成熟气质,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眼见这样的情景,我不由得暗自窃笑自己多愁善感,便提起长裙,跨过书房高高的门槛,生怕惊扰了他。正待说话,没想到看似聚会神的周叔先开了口。

  “叶子啊,来得正好,去下房让荣妈煮一碗**头米来,我饿了。”

  丈夫的突然发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瞧着他不动声色的镇静表情,想起上午他对荣妈凶神恶煞般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我有点纳闷,周叔都是个四十五六的男人了,怎么自己做出的决定像孩童过家家一样颠来倒去?莫非他已想通,不想再把荣妈赶出周家?!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我心里还是耿耿于怀他对荣妈的态度!

  “荣妈不是被你赶出去了吗?只能让别人给你煮了。”

  于是,我故意没好气地一下坐在了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手里仍旧翻卷着滑溜的扇穗,也不正眼看他,但从眼睛的余光里分明感觉出了他的一丝尴尬。

  “哦?啊!那就让别人煮吧。”他边说边有点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用镇尺重新压一遍宣纸。

  “什么?还真让荣妈走呀!”我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真搞不懂丈夫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周叔!荣妈可不是一般的佣人,她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娘!她一辈子的都在周家!你让她去哪里呀?”

  我真有点急了,自与周叔认识至今,我还从没对他用这种口气交流过,尽管对他的昵称向来不会改变。

  周玉成微怔了一下。

  “正因为她是周家的老人,所以就更不应该触犯家规。行了,叶子,不用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会做好安排。”

  周玉成不愠不火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对我做了一个停止劝解的动作,眼睛却一寸也没有离开画纸。

  “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还想徒劳地争辩,不料他再次拿起了毛笔,开始在另一张白得刺眼的宣纸上宣泄着令我费解的独白。

  这是一种生冷的拒绝,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圈,他居然一点都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本来,对于荣妈的这件事,如果说上午我对周玉成还抱着一丝成见的话,我想等他缓一缓,再通过自己的劝解是可以挽回局面的,而且刚才我还差点以为他已想通,可现在看来我想得有点过于天真了。

  事实上,我忽视了周玉成身上惯有的固执,说得更为准确一点,是一种天生的霸气,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气质,才让我们有缘在一个梅雨季节里,在一条暴风雨突袭的深巷中,偶然邂逅在一起,至此改变了我一辈子的命运。

  那是一条同里镇上有名的幽僻深邃的小巷,名字有点意思,叫穿心弄。

  半年前,当周玉成没有闯入我的世界时,我只是水乡同里镇上的一名绣花女,整日潜心地伏在绣架上,飞针引线地穿梭于色彩斑斓的丝线中,编织着一个十八岁少女对未来绚丽的梦想。

  这一天,我挑灯夜战了两宿,终于绣完了两套别家姑娘用于立夏时节出嫁急需的鸳鸯枕套。据说过了立夏以后就不能再办喜事,俗称“热婚”,否则的话会招人笑柄,必须等到立秋过后方可迎娶。所以我想,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家的大事,这会让我感到内疚不安。

  于是,我匆匆地找出一块明黄色的小碎花布包裹好我的辛苦之作,挎在肘间,返身锁上了自家的长木门,往镇西方向快步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恼人的梅雨季节已悄然来临,天气异常闷热。

  长石板铺就的小街边,那一颗颗高昂的梧桐树纹丝不动地伫立着,严肃地挺直了腰杆接受着怪诞的气候考验,而与小街并行的流水边,那一枝枝倒垂的杨柳,却还兀自作出一种飘舞的姿态,专心致志地随时与远方的风片结合,可以还它们以搔首弄姿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个奇异的季节,蕴含着某种突变的征兆。

  天空中开始浮动着厚厚低低的乌云,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沉闷响雷。不一会儿,我的鼻尖上便渗出了细微的汗珠。梧桐叶抵御不了狂风的突袭,开始与正中下怀的杨柳和着席地而起的尘土泥沙一起频繁地摇头晃脑,赶路的行人和路边匆忙收摊的商贩们纷纷用衣衫遮掩着自己的口鼻,周身发出了衣袂迎风的“噗噗”声响,沿街老屋里的主妇们吊高了嗓音,“大毛、二狗”的尖叫声被狂风席卷得老远老远。

  一切都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夹杂在一片狼藉声中的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情景颠簸得有些茫然。

  随着涌动的人流,我也赶紧加快了步伐,抱紧前的绣品,一定得趁着大雨来临之前赶到镇西。

  天公依然不作美。

  当我穿过那条穿心弄的窄巷,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砸向地面,同时也砸在了我单薄的身上。

  雨幕中的小巷变得雾气霭霭,森寂寥。我简直分不清前方是否有路可走,只能就着两边的石粉高墙,在闪电、雷鸣、雨声和着脚下踏在空心石板上发出的“哐哐”声响中,慢慢地索前行。急泼直下的暴雨令我无法呼吸,一种恐惧的感觉悄悄攫取了我,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一样,是那么惶惶然地无依无靠,无无基。

  此时此刻,我早就顾不得潇潇大雨对我的肆意摧残,生存的本能命令我必须尽快走出小巷。

  可是,三百来米的小巷好像没有了尽头,我只能怯弱地在这雨雾交织的冗长幽暗中踽踽独行。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母亲,世上惟一的亲人。但母亲早与我阳相隔,我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眼前的困境。

  小巷里灰蒙蒙一片的情景令我迷乱彷徨。

  突然,我的身后出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挟持、纵着我,生拉硬拽地加快了步伐!难道是母亲在天有灵,要救她的女儿走出困境?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然走出了小巷,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更为浩大的雨幕世界。

  直到此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引领我走出恐怖小巷的并非是母亲的亡灵,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男人有力的手!

  我本能地产生了一股反抗的力量与他对抗。

  但是我发现,这完全是一种徒劳,我仍然朝着他要带我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跟着向前跑。他的手是那么有力,紧紧地挟住了我纤细的胳膊,传递给我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威严。

  “姑娘!快别犟!我带你躲雨去!”雨声和雷声把他声嘶力竭的的嗓音淹没了一大半,我相信要在平时,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早就把我给吓傻了。

  我们俩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雨中奔跑着,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雨声、雷声和一男一女凌乱的脚步声。

  约几分钟的光景,他把我带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前,抬头一看,廊檐下黑色的巨大匾额上四个金色的篆体大字:周氏茶馆。

  陌生人仍旧紧拽着我瘦弱的胳膊“咚咚咚”地上了楼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间宽敞洁净、古色古香,供客人品茶的厅堂,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脚朝天倒翻在桌上,空气里暗自拂动着碧螺春茶的淡然幽香。

  陌生人并没有停止脚步,径直地穿过厅堂,把我带入了内室的一间面积不算太大的厢房,好像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顿时,外面隆隆的世界幡然隔绝,我们俩这时才得以面面相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仍然紧拽着我的胳膊,就猛地抽了回去,好像我是一个炙手的物体。

  我的身体经他这样突然地抽力失去了重心,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他见状做了一个想搀扶的动作,我却往身后的红木桌几上一靠,他的双手定格在了空中。

  双方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淋漓地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有多么的难堪!

  我的情形真的十分狼狈。

  两条梳理齐整的小麻花辫黏糊糊地搭在肩上,身上仅穿的一套宽袖嫩葱绿斜襟双绉衫袄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湿湿地贴在身体上,凹凸有致地毕露着我青春的曲线,脚上的褡襻布鞋已经变成了一双软塌塌的小水鞋,随着我脚步的移动,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小水鞋同时还在继续承受着来自重力作用下衣衫下淌的雨水。更加糟糕的是,送人的绣品也湿了一大片!早知如此,今天就不应该出门,约定的送货日期是明天上午,我自己却非要今天跑出来,真有点鬼使神差!

  此时此刻,巴不得有一个地洞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迅速用双臂围住口,遮掩着轮廓鲜明的双,同时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小脸也因为自己的狼狈模样一直红到了脖子。

  “姑娘,不用紧张,你着凉了,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退出了房间,一点都没在意我的滑稽姿态,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小女孩,而不是个姑娘。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回来了,自己已经褪去了刚才淋湿的长袍,浑身上下换了一身行头。只见他穿着一件深紫色滚金边长袍,雍荣华贵,一副大户老爷的做派,更加令我望而生畏。

  “来,姑娘,快擦干,把这件衣服换上。”说完,他递给了我一件淡蓝色缎面的长衫和一条柔软的大毛巾。

  “衣服不太合适,先凑合一下吧。”边说边转身又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隐蔽在门后的长销,瞥了一眼沿街的雕花木窗上的铁钩是否扣好。等一切都确认安全之后,我才开始去解上衫的琵琶扣,却发现被雨水浸透后的纽扣眼,涩涩的十分难解。同时,我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是因为凉气袭人还是紧张,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湿衣褪去,连同一起湿透的内衬小褂,挂在了墙边一个玲珑的柚木衣帽架上。

  赤裸着身子的我,把长发散开,用干毛巾拧了又拧,心里泛起了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安排,一场瓢泼大雨之后,居然让我神奇地在一个时辰里,一丝不挂地呆在了一个陌生地方!

  拿起那件干衣服,定睛一瞧,却是一件男式长袍!尽管这里很安全,但这么赤身裸体地呆着,总让我感到十分别扭。于是,我也顾不了许多,拿起那件生平第一次接触的男式衣裳,对比着前后面穿了起来。袍子既长又大,穿在身上空空滑滑、若即若离,有一种戏台上衣袂飘飘的感觉。

  我不由得想笑。

  这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铜环叩门的声音,一定是那个老爷模样的中年人。

  我赶紧收住了笑脸,紧张地上前打开长门。

  出乎意料,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堂倌打扮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瓜棱茶碗。

  “小姐,老爷吩咐给您送碗姜汤,怯寒。”老人恭敬地把茶碗放在房里的那只雕花石面方几上,便退了出去。

  好像经过计划一样,等老人一离开,紧接着那个陌生人便背着手一步跨了进来。

  我估了一下他的年龄,显然要比我大许多,属于长辈,于是我胆怯地喊了一声:“叔,谢谢您。”便像一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头傻傻地站在他面前。

  好像他并没有准备接受这个称呼,愣了一下,随即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撩起了长袍,坐在了房内的一把黄花梨圈椅上。

  “姑娘,我姓周,你不用害怕,快坐下说话。”

  听他的语气比较放松,我也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臀部微微就着另一把椅子的一角坐下。

  “快趁热把姜汤喝下去,凉了就不管用了。”

  依他的意思,我乖乖地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了下去。顿时,一条热线笔直地沁入肠胃,浑身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我发现他进门以后一直在打量我,目光里透着一股亲切和一丝不易觉察的迷惑,使我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不由得少了些许戒备。

  “以后出门可得观察一下天气,要不然淋坏了自己你爹娘可要心疼了。”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说道:“周叔,真得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现在还在外面遭雨淋呢。”

  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奠定了我对周玉成一辈子的称呼习惯。

  “只要你不把我当坏人就行!”说完,他呵呵呵地又笑了起来。

  我的脸微红了一下,说道:“真对不住您啦。”边说边揽过自己的一绺发梢,就着手指不停地翻转起来。

  此时,周叔起身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一阵雨后清爽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刚才还肆虐横行的狂风骤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舒润通透的清丽世界,给人一种十分惬意舒畅的感觉。

  站在窗边的他忽然回过头,问道:“姑娘,还没请教你的芳名?”

  “叶子,就是一片树叶。”

  “你姓叶?”他的神态有点愕然,同时陷入了一瞬间的沉思。

  我点了点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随即便缓和了过来。

  “啊,一片叶子,挺有诗意。”他用手捂在嘴上轻咳了一声,掩饰着刚才的失态。

  然后,便是一阵沉寂,与窗外重又开始的路人的熙攘和小车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周叔,雨停了,我该回家了。”

  此时,老堂倌又走了进来。

  “老爷,您要的茶水和点心已经准备好了。”说完,把托盘里两碗刚沏的香茗连同琳琅满目的各色小点一起端上了桌几。

  我心里暗自嘀咕,自己没有猜错,这个在雨中邂逅的男人果然是个大人物,就像这间气势显赫的茶馆一样。这样一想,我又变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叶子姑娘,我还有事,你在这吃完了点心再走,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里来坐坐。”

  他的语气平和、磁,透着不容抗拒的吸引,但面无表情。

  说完,他没容我说话,便急匆匆地大步走了出去,地板在他有力的步伐下发出了一声声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我的心随着地板反的声音余波跳个不停,不知自己到底是走还是留,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让他这么突然地离开,我的脸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

  “小姐,不要见怪,我们老爷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他人非常好,经常帮助人的。”老堂倌好心地对我解释着,稀疏的牙齿漏着丝丝的口风。

  “没关系,我也该回家了。”我用一丝勉强的微笑回报了老人的好意。

  于是,趁老人再次走出之机,我利索地脱下了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男式长袍,换上了我那套半干不干的衫裤,拿起要送的绣活,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周氏茶馆。

  这就是我与周玉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他的行为透着一种不可理解的怪异,却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种记忆。那种父爱般的关怀直直涌动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有点牵强,有点偏执,但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哪怕那个时候的我,早已从小被刚离世不久的母亲许配给了镇上的另一户人家,却也难以遏制住这种莫名的思念。

  二(1)

  眼前的周玉成,不可思议地在无声的沉默中又一次完成了一幅作品,不动声色地盖上了一大一小两枚印章,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里,而他却沉湎在自己的神世界里,这是我始终不能解读的一个层面,也是他能让我这么执著迷恋的原因之一。

  因为,从小到大,也许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男人,我从骨子里对成熟深沉的男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感和敬畏感,那好像是一种深层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与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才不会受伤害,眼前的周叔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男魅力的丈夫。

  我想我是被折服了。

  从认识周玉成的那一刻起,命中注定,我只能活在他顽固的意志里,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替代。而我,似乎也甘心情愿地俯首帖耳,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顺从,顺从一个自己热爱的男人,这也许就是我一辈子的使命。况且,从这个男人身上,我能体会到一种能量,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我就像一枚小小的绣花针一般牢牢地吸附在他这块坚硬的磁石上,纵有再大的力量也无力逃脱磁场的强大辐。

  所以,我只能识趣地默默转身,离开揽胜阁,无打采地沿着“走马楼”回廊往下人们居住的地方走去。

  我想,荣妈一定需要我的安慰。

  其实,我所熟悉的周玉成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他对我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呵护,总会令我情不自禁地心旌荡漾。尽管我俩的年龄、阅历、身份与地位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正是由于这种特殊,才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彼此吸引,互相渗透、渐渐融合,达到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眼前的这件因我而起的事情的确有点棘手。我既不忍心看到年迈的荣妈离开周家,却又不能不正视丈夫这种违反常理的举动。难道龙凤椅在他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会不会另有隐情,才让他如此毫不留情呢,就像他不顾一切地娶我一样。其实我的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在他的思维里早就存在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不像是一个具体的物体,但却是他一辈子的追求,而我的出现只是把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他所希望的现实,所以我们之间才能水交融得那么完美无缺。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对他触及过这个问题,哪怕是在他面前的一种孩子气的调侃都没有,因为这只是驻留在我心底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或许这又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幻觉。

  自从认识周玉成,尤其是嫁进周家以后,他对我女孩子一般缜密细微的心思和臆想总是摇头叹息,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娶了一个比他年纪小两轮还多的太太呢?他总会把我脑袋里有时迸发的奇思怪想统统归罪于我那一大堆七彩斑斓的刺绣作品上,好像我的作品就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我总是不服气地与他理论,可他固执的成见是九头牛也不可能拉得回来。

  瞬间的思维遐想又让我变得有点恍惚,以至于当我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脚下踏了空,差一点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高高瘦瘦,一副入时的西式打扮,穿着一身黑色暗条纹西服,脚下的皮鞋油光锃亮,内衬的白色衬衣领口上打着一个漂亮的领结,好像脖子上飞舞着一只黑色张狂的蝴蝶,扎眼而醒目。

  我那软软的绣花鞋底踩在了他硬邦邦的皮鞋面上,把我的脚掌硌得生疼。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得堆起笑脸向他道歉。

  “实在对不起,先生,踩疼你了吗?”

  我微微抬头仰面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询问,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周叔哪个生意上的朋友,可却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

  青年也明显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在故意地避重就轻。

  “没有,小姐,一点没有,倒是你的脚有没有受伤?”说完,他拉了一下自己笔直的裤管蹲了下去,看似关心实则有点轻薄地撩起了我的裙角,露出了里面的一双绣着粉色小荷花的红色缎面鞋。

  我本能地双脚往后缩了一步,脸微微地泛了红。

  “不用担心,我没受伤,先生,你是哪位呀?”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心里面在暗自纳闷,这个无礼的青年难道会是周叔的朋友?

  他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眯着眼打量着我,然后站起身突然爆发出一长串大笑:“哈哈哈哈!我?你问我是谁?”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然后快速地扭过身去,对着一庭院飘香的金桂大声地说道:“问得好!我是谁?我连自己都快不知道我是谁了!”

  突然,他又转身面向我,把脸直直地逼近我,嘴里的热气呼在了我的脸上,我嗅到了一股来自他身上的香水味,有点甜腻。

  “亲爱的小姐,我还没有向你请教,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周家?”他的脸上透着一股恶作剧似的矫饰,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无形的狡诈和无聊。

  我厌恶地远离了一些,正色说道:“先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请你从这里出去。”边说边用手里的折扇指了一下位于中庭旁边的一个侧门,那是一个供下人进出的小门。

  “小姑娘,别这么厉害,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要走,你是这里的主人,可我也是这里的主人呀!难道你的丈夫没有告诉过你吗?”

  他的话不由地使我怔住了!眼前的这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

  我一时迷惑起来,他那肆无忌惮的话语越发使我涨红了脸,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少爷!少爷!您别跑那么快,老婆子追不上您呀!”

  这时,中庭通往下房的陪弄里传来了荣妈苍老而又焦急的叫喊声。

  一会儿,小脚荣妈便磨磨蹭蹭地出现在了我与青年的面前。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地响了一下。

  天哪!少爷?!这个人难道是周叔的儿子?!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也从来没在周家见过他?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头脑里此起彼伏,我觉得自己好像当场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彻头彻尾地浑身冰凉。

  青年的脸上堆满了得意的表情:“听到没有?我是周家少爷,你是周家太太,论辈分我得叫你一声小妈,不过,你大概还没有我大吧?”

  他的调侃使我无地自容,心里却加深了对周叔的一种埋怨,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太太,您也在这?”荣妈眯缝着双眼,把脸凑向了我。

  由于老人患了白内障,她那白浊晦暗的双目已经不太能分辨出眼黑与眼白,几乎成了一个半瞎子,所以我自然认为她不小心触碰了龙凤椅也应该是情有可原。

  一见荣妈,一股悲悯之情又提了上来。嫁入周家的这些日子,除周叔外,荣妈是这所大宅里对我照顾得最无微不至的人,让我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激她,愿意与她亲近。

  “是的,荣妈,我正要找您去哩!”

  “汝佳少爷,来来来,您刚回来,还没见过太太!”说完,荣妈晃晃悠悠地一把拽住周少爷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我的面前。

  “不用了,荣妈,我们已经认识了。”我边说边冷冷地瞟了一眼还在那里故意用挑衅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周少爷。

  “是啊,荣妈,本少爷已经领教过新任太太的厉害了,真是人长得漂亮,脾气也不赖,周家看来是后继有人喽!”

  周汝佳边说边轻佻地对着我吹了一声口哨,径自往楼上周叔的书房走去。

  “哎!少爷!少爷!您等等!”荣妈迈着不稳的步伐,急促地欲追上周汝佳。

  周汝佳在半空的楼梯上停了下来。

  “荣妈,你别拦我,这事我坚决不同意,我一定要对父亲表明我的态度!”说完,他不再回头,下定了决心走向揽胜阁。

  荣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干涸的眼眶里流下了混浊的眼泪。

  “唉!太太您别介意,少爷从小对我就亲,他妈去得早,一个人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不容易啊!一想起这孩子我就心酸。”

  老人的话又让我愣了半晌。

  我轻轻地坐在荣妈身边,伸手从腋下的褡襻里取出了一块丝巾手帕递给了她。

  在我之前,周玉成娶过二房太太,都不幸英年早逝,这我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他竟然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忽然冒了出来,令我无所适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感到非常别扭。

  但老人的话题却勾起了我的好奇。

  “荣妈,汝佳少爷是老爷哪房太太的孩子啊?”

  “是大太太的,可怜的大太太也是个苦命人,在生下少爷后就大出血去世了,当时还是我把孩子接生出来的,唉!”

  荣妈苦着脸,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少爷会一直在国外呢?”

  “少爷这孩子啊,从小脾气就犟,与老爷总是不和,父子俩很难在一起相处,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送到了法国的一个朋友那里,一呆就是八年,记得少爷是十五岁那年送走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听荣妈这么一说,我对周叔的做法似乎很不理解。毕竟周汝佳是他的骨,也是周家的,是什么原因让周叔下这么大的狠心让自己的亲身儿子远渡重洋呢?况且他也从未提及有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他不想念在远方的亲人吗?

  看来自己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走入周叔的内心世界。

  我忽然觉得,丈夫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变得生疏起来。

  “其实,只有老婆子我知道,汝佳这孩子心地特别善良,他小时候对我可亲呢!这不,刚进家门,听说我要走,他的牛脾气又上来了,非要与老爷去理论。实际上我犯了家规应该罚,老爷的决定也是为了我好,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也该歇息了,何苦又闹得父子俩折腾一番,可真要折我老婆子的寿了。”

  原来周汝佳这么急匆匆是为了荣妈的事,我的心里似乎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好像这个人的秉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油滑。

  同时,我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想像着周汝佳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在他的父亲那里碰上一鼻子的灰完事。

  “荣妈,您就由他去吧,我也舍不得您走,再说毕伯又重病在身,这么大的周家还都指望着您哪!”

  “太太啊,我劝您还得尽早物色一个新总管,毕伯这个病呀,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老爷的生意可是寸步都离不了毕伯的,哪是我老婆子可以替代的呀!”

  荣妈的话也真的不无道理。

  周家的总管毕显贵这么多年来一直鞍前马后地跟着周老爷,心经营着周家的田地、染坊、周氏茶馆还有周家在同里及上海的绸缎庄,把如此硕大的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失去了他,等于失掉了周叔的一只胳膊,能不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吗?难怪他近来的脾气大得出奇,也许他的心境真的不好,连荣妈的过错都不肯放过。

  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作为周家太太,更有责任调理好丈夫的心绪,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只管在他面前耍小子。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荣妈呀,赶紧去厨房给老爷煮一碗**头米,老爷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边说边把荣妈搀扶了起来。

  话音刚落,只听见楼上的书房里传出了周氏父子激烈的争吵声。

  不!还不仅仅是争吵!

  只见一只青瓷花缸从二楼的窗户里直直地快速落下,在花岗岩石板条硬硬的反作用力下,伴随着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霎时瘫痪成一堆不忍目睹的碎片,在落日金色的余晖中绵软无力地散落着。刚才还兀自清高的建兰,卧在这一片糟糕的废墟里瑟瑟发抖,已经全然没有了“芝兰君子”的韵致了,只能不遗余力地释放出最后一丝袅袅的绝香。

  楼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脸色白到了极致。

  三(1)

  周汝佳的归来,无疑使尚属平静的周家掀起了波澜,也打破了周家原来固有的秩序。

  很明显的一个例证便体现在荣妈的去留问题上。令我吃惊不小的是,父子俩的争吵居然以周汝佳的胜利而告终,这在周家也许是史无前例的,看来周少爷的咄咄逼人更胜于他的父亲,也许不一定是件坏事。

  当那只沉重的花盆被情绪激昂的周少爷抛出窗外之际,周叔破天荒地对儿子作出了让步,他的沉默是对荣妈去留最好的回答。但我认为这并非是一种妥协,而是周玉成息事宁人的一种方式,因为他不想再次加深与自己的儿子之间那道本已豁开的罅隙。

  荣妈是留下来了,但却成了周氏父子连绵不断的矛盾的开始。

  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正像荣妈所言,父子俩无论在家务事的定夺还是在个人喜好方面,甚至于周叔在生意场上采取的策略,都会让周少爷嗤之以鼻,仿佛周汝佳不是周玉成所生,俩人的命相注定相克。

  可是,凭我对自己丈夫的了解,我总认为他在忍让,这是一种十分超脱的隐忍。我想,这也许是血缘关系让周叔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的固执,这是任何一种情感都无法替代的。

  而周汝佳好像浓缩了不在周家的八年时间,周家所有人一如既往地在父子俩矛盾的影里提心吊胆地慢慢度过每一个黎明与黄昏。

  当然,新嫁入周家的我例外。

  对于儿子在周家的突然出现,周叔似乎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好像他的这个儿子存在与否与我并无多大的关联。周汝佳代表着他过去的世界,他似乎想在我面前竭力回避,所以我也不便再去重揭他的伤疤,只是尽量地让我们的两人世界变得更加温馨。

  我认为,为了我的爱情,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而且,在我看来,周叔对荣妈的反常态度,也许是心情烦躁所至,因为他早已知道了与他不和的儿子即将归国的事实,只是他把这种郁闷藏在了心里,对我却只字未提。我心里尽管有些责怪他不把我当成最贴心的人,但回过头来一想,自己才嫁入周家不久,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用心解读周叔和他的周氏家族,这样我那云里雾里的心境就豁然清朗了许多。

  为了避免父子之间的矛盾进一步蔓延,也为了让留学归来的周汝佳有一个学以致用的场所,周叔把他的儿子再次送出周家,让他与周叔在上海的表妹夫胡巍一起打理周家在上海的房产与绸缎庄的生意。

  近几年来,周家的染织作坊生产出的丝绸名气越来越响,尽管产量不是很大,不能与上海的大型纺织厂相比,可那些上等的绸缎只要一到上海,便被络绎而来的客户抢购一空,周叔正盘算着引进更多的织机扩大生产能力,以应对快踏破门槛的客户需求。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毕伯却一病不起,自己只能把力放在同里,上海方面除了表妹夫胡巍之外,的确需要增加人手,周汝佳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这回周汝佳没有对他的父亲犟头犟脑,喧嚣的都市也许更适合他浮华的本。

  只是,周汝佳似乎人在曹营心在汉,他的身影仍然时常出现在距上海八十多公里的同里周家大院,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穿来梭往于两地之间,看似认真地执行着周叔交给的任务。

  可是,我渐渐地发现,年轻气盛的周家少爷就像一只好斗的公**一样,见缝针地挑衅起我与周叔的婚姻生活,好像他把我当成了周家惟一的新鲜血,总是变着法地与我套近乎,连周家大院内诸如再招几个丫环、给哪位穷亲戚送些柴米油盐等家长里短的琐事他都要过问,俨然有点周家总管的味道。

  其实我心里清楚,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亲近我,同时也让我能够对他的存在和举动引起足够的重视。

  我很迷惑。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这使我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地躲避着他,生怕给丈夫带来不必要的误解。

  但是,有时候的误解是上天注定的。

  这天,我送走了几个偶尔来串门的邻居大婶,忽然想起那对宝贝龙凤椅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蜡上光进行保养了。

  周叔也不在家。此时此刻,他正在镇上的周氏茶馆里亲自核对账目。

  茶馆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人气鼎盛。水乡清闲安逸的生活滋养着一大批老茶客们每天总是按时光临,上午身包水,下午水包身,悠哉地享受着人生极致的宁静与祥和。因此,周氏茶馆的“老虎灶”总是蒸气腾腾,繁忙地迎送着一批又一批嗜好着碧螺春的茶客,不得安歇。

  本来,每月核对账目应该是原来的总管毕伯的工作,可毕伯的肺痨一直未见好转,看来周叔也只能亲自上阵,有得忙活一阵子了。我也曾听了荣妈的劝说,对他提起过新找一个管家,以应对周家日益繁杂的生意,让他把更多的力放在如何扩充调整周家全盘的经营思路上。可周叔是一个重情之人,总抱着一线希望地对我说“再等等看”,我也只得暂且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是,趁着刚才那几个大婶大娘们审视我的目光中,那一份始终流露的惊羡表情,我心情愉悦地拉上荣妈,一路穿庭过院径直来到卧房,准备亲自给龙凤椅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换颜。

  所有的准备工作在荣妈的帮助下都已就绪,我也换上了一套干净利落的青草色对襟短衣衫裤,然后在房内点上了一炷清香,吃力地把硕大的宝贝龙凤椅挪到了阳光灿烂的大排落地窗户前。

  回头一看,荣妈却傻乎乎地站在一边,很不放心地望着我。

  “荣妈,您去吧,我一个人可以了,您在这反而碍我的手脚。”

  “太太啊,您这么单薄的身子骨,行吗?这可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活,别累着了,还是让老婆子帮您一把吧!”

  说完,她便卷起了袖管,露出了青筋盘错的干枯手臂,摩拳擦掌般地跃跃欲试。

  “荣妈,您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使,再说以前我也见过一次毕伯是怎么作的,您就忙别的事去吧!”

  我边说边把还不死心的老人家半推半拉地送出了房门。

  总算把荣妈打发走了,我一个人静静地回到了龙凤椅身边。

  阳光下的龙凤椅,熠熠生辉。虽然年代久远,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龙椅和凤椅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形影不离地经历了人世间的几代沉浮,还依旧如此光彩夺目,令人在晃眼的同时,不得不啧啧称奇。

  我想,要是人类的爱情也能像这对椅子一样长久,那该多好!

  我不由得跪在龙凤椅面前痴痴地陷入了遐想。

  我特别相信这是一对有灵的椅子,要不与周叔拜堂的那一天,怎么会有一阵天外来风吹落了椅子上的羽毛呢?如果羽毛纹丝不动的话,按照周家的规矩,我岂不只能成为周玉成的姨太太?这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曾听周叔提起过,他后娶的二太太因为拜堂时椅子上的羽毛分毫未动,其实只能算是他的二姨太。所以,只有周家大太太才是惟一的正室,不过那个二姨太也没做多久就奇怪地溺水而死,可怜的女人!

  因此,我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激龙凤椅对我的厚爱,让我能幸福地与周叔结合在一起,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而周玉成对椅子的宠爱比我更甚。

  每晚回到卧房,他总要拉着我的手,燃上一炷香,虔诚地跪拜在龙凤椅面前,感谢祖宗对周家的保佑。这是结婚一个月以来,我们做爱之前必行的惯例。

  所以,龙凤椅不仅仅是一对夫妻恩爱的椅,它们更多给予我们的是一种神,一种祖宗传承下来的使命,它们是我们夫妻恩爱的神支柱,这有点玄虚,却一点不假。

  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再次映出与周玉成的第一次结合。

  那是我一生所遭遇的最为奇特的经历,至今让我刻骨铭心。

  依照周家的祖训,经过龙凤椅许可,嫁入周家的新媳妇,必须在龙凤椅上度过初夜。

  应该说那是一次人椅合一的奇怪组合。

  黑黢黢的夜空把我们的洞房衬托得分外明丽娇娆,到处堆积着姹紫嫣红的喜气。玫瑰紫绣花桌布,水红平金绣山水的围屏,粉色乔其纱的帐幔上坠着艳艳的五彩攒金绕绒花球,雕花木窗的网格上贴着篆形的喜字,桌上的银粉缸里盛着满满的诸如花生、红枣、莲子一类的喜果,新房里到处充塞着一片耀眼的红光。

  巨大的金漆烛台下晃动着两个可人的身影,那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新人,跪拜在同样是光芒四的周家祖传宝贝龙凤椅面前,祈求着祖宗的佑护。

  烛光下的龙椅与凤椅,就像一对有生命的灵,刚才还激越四的光芒渐渐地变得柔和、再柔和,挥发涌动着汩汩的暗流,一阵阵地相互凝视、对望,同时与一对新人默默地传递、交流,催促着我们实现一次灵与的结合。

  我与周叔同时被龙凤椅赋予了神奇的魔力,我们能感悟龙凤椅的渴求,同时也知道彼此的需要。

  他轻轻地把我抱上了龙凤合一的宽大椅床,褪去了我身上佩戴的所有耀眼的沉重累赘,光环下一个冰清玉洁的身躯,像一朵娇艳的花蕊,等待着一次生命的洗礼,纵情的采摘,毫无畏惧。

  炫彩的新娘唤起了周叔蕴藏已久的热烈回响。一遍遍湿润的亲吻,一声声快乐的呢喃,伴着一次次由浅至深的细致触伸,周叔仿佛变成了一枚温情脉脉的绣花针,用爱的丝线在我洁白如雪的身体上绢绣出一幅浓烈的粉艳画卷。

  我被强烈的幸福滋润得目眩神迷,身体的亲密接触成了我惟一不变的渴求,身下的龙凤椅也并非是承载一对新人满腔激情的简单道具,而是这个温馨时刻里相依相偎的亲密主角,它们给我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指引着我从剧烈的疼痛里释放出灼人的热浪,与我的爱人一起浇铸着情欲的滚滚巨浪推向极致的巅狂!

  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周叔火山一般的喷,好像是积蓄了一辈子的能量,在这个花好月圆的夜晚,给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一次轰轰烈烈的洗礼,我在极度的快乐中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蜕变。

  感谢龙凤椅,感谢奇妙的爱情!

  黎明的晨曦已渐露端倪,我们在周家的龙凤椅上完成了一次颠鸾倒凤的至爱疯狂,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粉红色记忆。

  经历了几番沉浮,周叔终于平息了一些,他侧着头把自己的脸紧紧地埋在我赤裸的双间,口中不停地呢喃着“谢谢,谢谢”。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我惊讶地发现了他脸上的盈盈泪花。

  一阵温柔的怜悯从我的心底猛然泛起,我低头轻轻地舔掉了浮在他脸颊上的泪水,他怎么没有了一点周家老爷的风范,激动得像个孩子呢?

  也许,男人在做完爱之后,也会变得敏感脆弱?

  而对于我来讲,这第一次的做爱感受成了一次荡气回肠的人生经历。

  从此以后,在我与周叔的爱情生活里,龙凤椅成了我们做爱时强烈依赖的神支柱。

  经历了这第一次的爱,使我与周叔之间本来就很醇酽的感情得到了一次理的升华。因为我知道,周叔离不开龙凤椅,而我,却离不开周叔,这种逐渐形成的思维定势牢牢地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周叔惊诧于我对龙凤椅的感悟,而我自己也心甘情愿地依附在龙凤椅强劲的光芒里,热烈地接受着丈夫对我爱的沐浴。

  跪在椅边的我,不由得吃吃笑出了声。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脸上顷刻泛起了一片红晕。

  赶紧拿起身边一块洁白的软布,仔细地寻找着椅子的各个缝隙里躲藏着的细小灰尘,小心地一点一点擦拭,就像以前在绣架上心绣绘图案一样地全神贯注,全没注意此时此刻的阳光下覆盖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直到嗅到一股甜腻的香水味,我才猛然间惊醒。

  “你不知道进来要先敲门吗?”对于周汝佳的冒失和无礼,我没好气地嚷道。

  周汝佳显然无视我的生气,他靠在门框上,双臂合抱在前,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道:“知道是知道,只是怕吓坏了你,惊扰了你美丽的遐想。”

  真该死!这家伙显然早就来了,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不在上海好好呆着,点着你手里的客户,怎么又跑回来啦?当心碰到你父亲又说你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刚出手一大批货,父亲知道了肯定谢我还来不及呢,怎么叫不务正业呢,或许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吧?”

  他对我流里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说道:

  “不过,我是想回来看看你,难道儿子看妈也有错吗?”

  他的话明显地带着一种暗示和挑逗,直把我听得心惊跳。

  “汝佳,你说话正经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我正巴不得你不是我妈呢,这样我就可以更加回来得勤点,你也不用总那么费心地躲避我,还要故作老成、不知深浅地来教训我。”

  我忽然发现与他的对话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很是没趣,我想还是尽快把他打发走,他那胡搅蛮缠的本事总让我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别扭。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冷冷地说道:“好了,周少爷,你也算来看过我,尽了孝心了,请回吧。”

  然后,我故作镇静地又开始摆弄椅子,不再理睬这个故意找茬儿的家伙,心里却不知怎么地有点发慌。

  周汝佳杵在那里足足有七八秒钟的时间。

  突然,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下把我从地上拉起,扔到了龙椅上,恶狠狠地贴近我的脸说道:

  “叶子!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爱我的父亲吗?他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你情愿一辈子把青春扔在这个散发着腐朽味的鬼地方吗?不!你不需要这种生活!你需要的是激情,需要新鲜的生活,而不是整天在这对鬼椅子上耗费你的青春!”

  说完,他俯下身不计后果地强吻了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

  我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他的吻,使出浑身的力气一脚把他踹开!

  同时,我那委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我发了疯似的对着他吼道:“周汝佳!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不!你一点都不懂,你考虑的只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欲望!没错!我爱你的父亲,永远不会后悔!我愿意在龙凤椅上度过我的一生。你管不着!”

  “你错了!周玉成爱的不是你!而是这对龙凤椅!你只是他实现梦想的一个可怜的道具!”跌坐在地板上的周汝佳,依然不依不饶地把字字像针尖一样的话重重地刺向了我。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你在卑鄙地造谣!”

  “不!叶子,请你相信我的话,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母亲就是一个例证!他娶我母亲只是为了龙凤椅,为了传宗接代,其实他本就不爱她,你也一样。”

  周汝佳说完,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锐气,蜕变成一只泄气的皮球一般萎靡在地上,并且渐渐地哽咽起来。

  我瞪大眼睛,止住哭泣,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善变的男人。从他回到周家的那一天起,总给我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他也有情感吗?他也会动情吗,还是一种故意伪装的伎俩?

  “你说,有哪个父亲忍心把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扔在国外?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最心爱的就是龙凤椅,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陪衬,包括亲情与爱情。叶子,你说到底是谁不懂感情?”

  周汝佳的这一番话着实听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父子之间那么深的芥蒂都是为了龙凤椅。他的话虽然偏激了一些,却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疑惑。

  难道龙凤椅真有那么大的魔力阻断父子之间的亲情?

  我不相信!也许周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关于他与周汝佳母亲之间的事,我知道得甚少,周叔也不愿向我提起。但很明显,眼前的周汝佳的确为了他母亲、为了龙凤椅与他的父亲耿耿于怀。

  看着仍坐在地上呈现出某种痛苦的周汝佳,我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恻隐。

  他从小在没有母爱的环境中长大,又被父亲扔在了国外,也难怪会有这么深的抱怨。尽管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相比之下,自己显然要比他幸福一些,至少我的母亲是在我成年以后才离我而去。

  我慢慢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起来吧,把今天的事忘掉,你需要好好地与你的父亲沟通,而不是一味地埋怨与拒绝,我相信他是爱你的,因为你们是父子。”

  周汝佳抬起了蒙在双手之间的脸,一把握住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乘势又抱住了我,俯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叶子,自从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走进周家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不幸,你要懂得珍惜自己,多为自己考虑,记住我的话。”

  我被动地让他拥在怀里,浑身止不住一阵莫名的颤抖。

  这时,房门口突然现出了周玉成颀长健硕的身影,两眼放出两道利刃一样的锋芒,笔直地刺向我们,我的意识在刹那间一片空白。